焦慮的當下,更需要來自民主前行者的啟示

焦慮的當下,更需要來自民主前行者的啟示

Matt Chen

左圖為林連宗與愛女林信貞合影,右圖為陳炘全家於台中住處留影。

焦慮的是,太陽花學運已逾十年,因運動崛起的領袖在權力遊戲中知法犯法,反覆違背承諾,以假中立卻高對抗性的語言攏絡信徒,號召民粹,搖身一變成為新一代「袂當原諒的人」。

焦慮的是,當初「欺負咱的人」死而不僵,繼續以偽裝的個人形象、荒誕的選舉語彙上位,並以驚人財力買下無數廣告看板,企圖混淆視聽、欺騙社會,攫取個人政治利益,掏空國家。

焦慮的是,「袂當原諒的人」與「欺負咱的人」現正聯手橫亙在島嶼民主體制前面,忽視公民意志,將其聲張成政黨間的對決,而非民意的趨向。

焦慮之時,我總是會回過頭去,看看這座島嶼曾經受盡凌遲的傷痕,溫習和台中有關的故事,常人以為那些事已是歷史,事實上,傷口猶在淌血,還未結痂,更遑論痊癒。

例如1893年出生於台中大甲的陳炘,1925年取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碩士,家人原規劃留在北美發展,或轉往歐洲深造博士學位,但他認為「我唸書就是為了替台灣做事,如今完成學業,就應該速速回去台灣」。隔年陳炘返台後,和林獻堂等人創立「糾集台灣人的資金,供台灣人利用」的金融機構——大東信託株式會社,並積極參與台灣文化協會等自覺運動。

戰後,擔任「歡迎國民政府籌備會」發起人之一的陳炘,更糾集眾人資金,成立大公企業公司,跨域經營漁業、打撈、釀造、化工製造等業務,裨求對民生有所貢獻。曾任大公企業總經理一職的「台灣棒球之父」謝國城(陳炘妻陳謝綺蘭弟)便提到:「台灣光復後,陳炘姑丈有感於日本的三菱商事、三井物產等綜合商社,在企業界扮演重要的推動角色,是值得借鏡的。於是,他組織大公企業公司,要讓它成為台灣的最大綜合商社,進而推動國際貿易。當時大公企業還擁有兩艘可以往來上海的商船,那是當初在基隆港外海,被美國海軍攻擊沉到海底的日本商船,撈起來後再加以整修使用的。我父親還帶我和二弟去基隆港口,參加其中一艘船的進水命名儀式。我也曾經跟我父親去參觀大公企業所擁有的士林醬油工廠和紡織廠。」

和陳炘同時期的作家張深切,曾這樣評論他:「(陳炘)是個儒雅的書生,但他絕不文弱,而是一位偉大的領袖,深謀遠慮,有統御群眾的才能,可謂台灣不世岀之一偉人也。」

此外,作家巫永福曾憶及蔣介石詢問蔡培火:「最能當台灣領導者是誰?」蔡回答道:「老一輩的是林獻堂,但真正的人才是陳炘,這個人有頭腦、有組織力,又有國際觀。」

然而,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卻讓陳炘家族瞬間陷入困頓,從此失去陽光普照的日子。

事件爆發之際,陳炘因病在家休養,直至三月初,才以處理委員會的身份面見行政長官陳儀,他秉持著樂觀的態度,認為只要公署革新政事,起用台灣人才,社會與輿論的壓力就有轉圜空間。

只不過,當蔣介石決議派遣部隊鎮壓,敷衍民間改革聲音的陳儀態度丕變,國府21師自基隆登岸後,立即對民眾展開攻擊。陳炘女兒高陳雙適回憶那些日子道:
「三月十日,父親一早打開窗戶往外看,即對母親說:『怎麼會這麼寒冷?』似乎是對陳儀的大開殺戒,從內心深處發出冷顫,心悸不已。母親回憶當時她對父親說:『別看了,身體要緊,說不定那些人在笑你,說你不久以後也會來報到。』母親怕父親著涼,就要父親關窗別再看。母親當時的一句話,誰知竟在一日後一語成讖!這是我們全家人絕對料想不到的殘酷!
由於台北北門附近亦遭國軍肆意摧殘,造成橫屍遍地,而那些人均被搬到我家隔壁洪外科處,其中大部分由家眷認屍後運回,至於其他屍體,則多被草率處理。父親見到此現象,即交代母親:『那些無人認的屍體,我們做得到的話,要盡量幫助埋葬他們。』有誰會料想到,父有此善心安葬那些無人認的屍體,而他自己卻在隔日被約見後,就此失蹤,音訊渺茫,連屍首都遍尋不著!父親驟然從人間消失,是我一生中最讓我痛苦的事情。每每想到父親,淚眼總會馮濕衣襟,我的記憶瞬間又會被拉回1947年3月11日的早晨。
清晨,是好夢正酣的時刻;清晨,也是精采人生重啟的時分。腦海裡的三一一清晨,卻只有肅穆與錯愕。1947年3月11日早上六點左右,位於現今台北市南京西路406號的台灣信託株式會社,遭到五、六個警察破門而入,他們直接衝到二樓董事長的住所——那是我們的家。『陳炘在哪裡?陳炘出來!』幾個警察的叫囂與咕咚咕咚的凌亂腳步聲,劃破寂靜的清晨,劃開陳家幸福的界線。睡在二樓最近入口處左側臥室的大哥盤谷和秘書陳遜章被驚醒,他們急忙起身一探究竟。大哥見到其中一個認識的警察,當時台北市警察局刑警隊長林致用,想要靠近和他打招呼問究竟,但他一反常態不搭理大哥,只是一個勁兒的問父親在哪裡,接著往我們幾個姊弟位在右側的臥房用力拍打,粗魯的喊叫大家全部起床。原本在睡夢中的我們這下全被嚇醒,睡眼惺忪中,我和二姊、四妹、小弟紛紛跟蹌起身,大家匆匆抓件上衣不知所措走出房間,然後被他們叫到客廳圓型大會議桌前一個挨一個成排站立。
睡在二樓客廳右後側的母親,聽見喧鬧吵雜聲,就和父親說:『你不要出聲,我先出去看看到底出了麼事。』父親毫不遲疑的回應:『沒關係,我又沒做什麼事,我去看看。』父親也是披著外衣就走出房門。幾個警察看見父親出現,帶頭的警察立刻走到父親跟前遞一張紙條給他。母親趨前想知何事,但遭員警制止。父親看完紙條,隨口安慰母親:『沒事,可能是一場誤會,我去說說馬上回來。』接著回房換衣服。
我看著穿戴整齊的父親迎面向會議桌走來,他是那麼鎮定與沉穩,以至於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毀滅居然就在眼前!父親慢慢靠近我們,逐一注視每個小孩,我哪裡知道這竟是父親今生最後的凝視!在一左一右的警察催促下,父親緩步走到樓梯口,臨下樓前,父親突然回過頭,看幾秒站在我們旁邊的母親後,對著大家說:『要聽媽媽的話。』然後轉身和那幾個員警朝一樓走去。當時我的耳際重複父親這句話,可是沒有多想什麼(這句話我竟然在很長時間後才領悟它是話中有話,是父親對我們小孩的告別語!)從母親到大哥等家人,沒有一個人有任何阻攔動作,沒有一個人知道父親就將從我們家永遠消失!
……父親這次是大清早被帶走的,父親離開家門後,母親和大哥隨即四處託人遍尋父親的去處,但奇怪的是,這次帶走他的人卻避不見面,刑警大隊也否認有抓父親之事,他們的答覆才讓全家人開始覺得不對勁,開始緊張焦慮。
母親接連數日完全探聽不到父親的任何消息,於是在1947年3月21日到獻堂先生家,請求他保釋父親,獻堂先生也允諾會向白崇禧國防部長請求保釋,不過沒有任何結果。3月27日,當時監察委員丘念台受命來台調查二二八事件時,母親也曾請託他親向陳儀保釋父親,可是仍然沒有絲毫訊息。
大約在三月底左右,有消息告訴母親,要趕快把家中男孩送走,不然會有滅子災禍。全家聽到這消息後,立刻商量決定,由母親在風雨很大的一個日子,急忙帶著哥哥和弟弟、妹妹,到大甲阿媽家躲起來。我和二姊則決定留在台北台灣信託公司,一方面等父親的消息,一方面也抱著大不了一死,或被抓進大牢或許可見到父親的心情,面對當時士兵的搜捕。自小的教養告訴我們,就算死,也要乾淨體面。於是,我和二姊每天都洗頭淨身,衣服穿戴整齊,在家悲壯的準備隨時赴死。」

1947年,準備隨時赴死的高陳雙適年方十八,卻已經對人生開始有絕望的念頭。二二八事件的槍響,始於緝菸事件,但當權者持續開槍,槍聲不斷地在歷史的音箱裡迴響,成為一代代耳膜裡永遠的創傷。

高陳雙適還說道:
「全家人在黯然神傷與膽顫心驚裡又煎熬一段時間,有一日,當時也無故被抓,後來被釋放的顏滄海(基隆顏家子弟)到家裡來找母親。顏先生請母親坐定椅子,然後以請母親一定要保重的誠懇,緩緩說出他看到的事:3月11日上午他在當時的軍法處法庭見到父親,他看到父親的手被手銬銬著,在短暫的照面時,原本他還請託父親如果能出來,請告訴其家人他在哪裡的訊息。誰知與父親錯開後不久,突然傳來震耳的『砰!砰!』兩聲槍響,接著他聽到士兵說:『那個企業家老闆被打死了。』『什麼?』母親聽了,整個人四肢無力幾乎昏厥過去。等顏滄海走後,我們和母親涕泗滂沱相擁放聲痛哭。這個無情與殘酷的消息讓我們完全無法接受!
……此後,每次遇到雷電的兩夜,母親便放聲痛哭;若聽到狗吠聲,有陌生人來,她也會害怕。『我不時也在哭,只是不願在孩子面前,怕他們看了難過.…..』、『就當你們爸爸又出國去留學了.…..』這是母親的折磨與煎熬。一個原本可以無憂無慮快樂持家的家庭主婦,卻因為突發的二二八事件,瞬間失去她的摯愛與全心倚靠的丈夫,突然失去她的精神支柱與經濟支柱。」

陳炘遭逮捕下落不明,連帶其土地、股權等財產都被黨國沒收,陳家只能藉由長期的訴訟,試著向政府追討屬於自家的財物。然則直至2022年高陳雙適離世,財產只追回不到主張的百分之一,父親陳炘如何身故?屍骨何在?兇手是誰?更成為永遠的謎團。

陳炘在3月10日感受的寒冷,同載於法官吳鴻麒(中國國民黨前主席吳伯雄伯父)日記中,他寫道:「寒氣逼人,溫度竟降至五十度(攝氏十度),立春多日,還係威寒迫人,亦可謂變態的氣象。八時餘出勤,奈因禁止通行無奈折回,昨日無線電中斷,不知是戒嚴中。大路禁止通行,且時聞槍聲,再現出恐怖時代。下午全部在家,又過了不安的一天。」

六天後,曾在台中、彰化調查「員林事件」多日的吳鴻麒法官被發現陳屍於南港橋下,身上有槍傷,下半身則多處被瘀青與出血。

彼時島嶼戒嚴,使得交通、通訊俱中斷,從台中北上的省參議員,同時也是律師的林連宗(1904年出生),甫從南京參與中華民國制憲會議回來,隨即投入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提出政治改革對策,眾人並推舉其代表台中和陳儀政府表達訴求。林連宗在前往台北前,對女兒林信貞說:「現在因為查緝私菸引起了紛亂,爸爸作為民意代表,不能不儘快到台北一趟,協助處理事情,妳要乖乖和媽媽一起顧家,我若處理完事情馬上就回來。」信貞不捨剛返家不久的林連宗又要離開,叮囑道:「你要快點回來喔!」

豈料,這是她與父親的最後對話。

依然是凛冽的3月10日傍晚,林連宗在台北律師李瑞漢家中借宿,李瑞漢弟弟李瑞峰律師也在場,正要用餐時,憲兵找上了門。

據李瑞漢妻子李邱己妹回憶道:
「當時,我們家中,除了我先生、小叔之外,還有四個由南部來的律師朋友,他們看到外邊的情勢不明,六個男人聚集一處,很可能會被誤解為有所圖謀,因此立即分散成為兩組人,當時我家是日式雙拼房屋,外觀上是二間獨立門戶的房子,但是內部卻可相通,結果,我的先生、小叔和台中來的林連宗律師三人都被捕。」

當憲兵前來帶走林連宗等人時,躲在隔壁間的台中地方法院庭長許乃邦(前駐日代表許世楷父親),目睹他們三人被憲兵用黑布纏繞雙眼,押上車的畫面。

三人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3月11日,陳炘遭到警方帶走的那一天,陳儀因有了南京派來的軍隊撐腰,官方的《臺灣新生報》重新出刊,報導行政長官陳儀下令解散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原因竟是他認為代表民意要與政府和平協商的處委會「近日之行為越出要求改革政治範圍,幾近背叛祖國」。

黨國掌權者這般險惡不知檢討的心思,使得陳炘、林連宗等高知識份子成為當局必須「密裁」的對象。

甚且在1948年4月,台灣省參議會還在討論林連宗參議員因兩個會期未出席,應視為辭職的提案。試問,林連宗已於前一年3月被當局秘密非法帶走,莫名失蹤,如何出席?而行政長官公署、警備總部等竟都佯裝毫無所悉?對民選的參議員都敢這樣蠻橫,何況是一般市井小民呢?事實上,二二八事件發生不久,陳儀在3月13日即呈上「辦理人犯姓名調查表」給蔣介石,裡頭胡亂羅織陳炘、林連宗等罪名,其卑劣險詐的程度實令人髮指。

對比林連宗在1946年12月於南京參加制憲大會時,寫信給剛當選台中女中學生代表的女兒信貞,談到他理想中憲政民選的進步力量,以及鼓勵她務必努力,則高下立判:
「國民代表現在大約有一千六百人,其中八十多位女性。妳現在開始一心奮發來選女代表,女性如果有能力也可以做到大總統,請奮發。」

林信貞於2015年過世,隔一年,中華民國台灣選出第一位女性總統,70年前林連宗具前瞻性的盼望與信心真的實現了,如果他在天之靈有知,或許也能感到些許寬慰吧?

只不過,現實生活裡陳炘、林連宗的家屬,至今還是等不到兩人死亡的確切日期,也不曉得遺體在何處,而造成時代悲劇的始作俑者——那些「欺負咱的人」,卻仍盤踞在中央的國會、地方縣市與議會,長年把持體制與既得利益,實質從未在野,他們繼續分配政治特權,形成恩庇關係,甚至包裹新興的對內戰鬥假象,造成轉型正義無法百分之百落實,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自由民主,隨時有被保守與朝貢心理顛覆的危機。

這陣子異常焦慮時,我都會想起從日治時期到戰後的這批早逝的台灣菁英人才,以及複習他們停格在1947年的故事:陳炘、林連宗、吳鴻麒,還有林茂生、施江南、張七郎、李瑞漢、林桂端、宋斐如、湯德章、王育霖、陳澄波等,試著想像以他們的教育、他們的經歷、他們的作為與他們當時對台灣的期待,若面對到今日島嶼遭遇民主意志動盪、憲政體制飄搖之際,會做出什麼樣的判斷?會做出什麼樣的呼籲?會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示?

每當想到這些前輩菁英,我便感覺現階段台灣所享受的民主果實,他們也應該或更值得要擁有;每當想到台灣民主發展眾多轉折點,我無法不感激來自天上的看顧,而眼下的我們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努力、值得努力,得更加努力;每當想到這裡,我焦慮的心智彷彿能被好好的安頓,並堅信自己手中選票的力量,以及將與我同行的千萬無數民意。

天色漸漸光。

註:左圖為林連宗與愛女林信貞合影,右圖為陳炘全家於台中住處留影。

(轉載自:Matt Chen 2025/07/24 臉書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