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轉有書 8/30 文化中元祭典陳俊宏老師講稿
陳俊宏
各位朋友，大家晚安
很感謝主辦單位的邀請，讓我能在今年的文化中元祭典，站在曾經是國家暴力的不義遺址「青島東路3號」、如今的國會殿堂前，追思那些在威權時代被噤聲、甚至為民主殉難的先行者，心情特別沉重。
最近陸續聽到許多前輩離開我們的消息。再過幾天，就是蔡焜霖、蔡寬裕前輩的忌日。在此，我想先邀請大家，跟我一起，向這些為台灣民主奮鬥一生的前輩們，獻上最深的敬意。
從鬼月談鬼魂與幽靈的意義
說到「鬼」，很多人第一個反應是恐懼，想到的是恐怖故事。但在中元節，鬼不只是陰森的存在。它們其實提醒我們：這塊土地上有些心願還沒完成，有些創傷還沒癒合。所以，中元節不只是傳統的節慶，它更像是一個隱喻──提醒我們過去的靈魂仍在場，提醒我們要與他們對話。
在西方學界，也有類似的思考。社會學者 Avery Gordon 提到，幽靈具有一種「可見的不可見性」。意思是說，它好像不在，但其實真實存在，提醒我們：有些東西失落了，有些事情還沒有被完成。她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縈繞」（haunting）。幽靈的出現，就是一個通知，告訴我們有些問題還沒有解決。這和我們台灣對「好兄弟」的敬畏觀念，其實有相通之處。
文學裡也有類似的隱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ni Morrison在小說《寵兒》（Beloved）中，描寫一個母親為了保護孩子，不讓她被送回奴役，竟然親手結束了孩子的生命。多年後，那個孩子以「寵兒」的形象回來，迫使母親與社會正視奴隸制度的傷痕。莫里森透過這個故事具體化了奴隸制度的歷史影響，揭示其無形卻鮮活的存在 。這就是「縈繞」──過去沒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
縈繞(Haunting)與台灣轉型正義
讓我們回到台灣的處境。長期以來，台灣社會未能妥善處理過去，我們社會裡其實也有三種幽靈縈繞著我們。
第一，是那些在威權統治下犧牲的亡魂。超過兩萬多個受難者，他們的生命被迫斷裂，但很多真相還沒有完全釐清。逝去的亡魂不斷地「縈繞」，提醒著社會，那份未了的修復和正義的需求，還沒有被滿足。
第二，是跨世代的創傷。這不只是當年的受難者痛苦，而是透過家庭、透過沈默，烙印在後代的生命裡。很多人至今還是「獄外之囚」，其身心痛苦在許多情況下甚至難以言說，他們是「政治失語」的一群人。戒嚴時期的創傷沒有隨著受難者的逝去而終止，而是以另一種幽靈形式繼續影響當下 。
第三，是國家暴力的地理痕跡。像我們今天的「青島東路三號」所在地，就是不義遺址。這些空間不只是冰冷的建築，它們是傷痕的符號與集體記憶的載體，時時刻刻提醒我們：過去並沒有真正過去。
所以，幽靈的出現其實是一種「行動的呼喚」，敦促社會正視未解的創傷 。他們像活躍的記憶行動者，不斷提醒我們：如果不願面對，創傷就會繼續糾纏。南非大主教圖圖曾說過：「過去若沒有被處理，就會以尷尬又執拗的方式回來糾纏我們。」這句話，正好道出了我們的處境。
寧靜革命的代價與歷史迴避的困境
我們常說，台灣的民主化是一場「寧靜革命」。我們沒有流血衝突，這確實值得驕傲。但同時，我們也為這份「寧靜」付出代價。許多威權時期的思維與結構沒有被拆除，成了今天民主體制的缺陷與隱患。
這種內在缺陷，為當前民主面臨的內外部雙重挑戰提供了沃土。外部，以中國為主的境外敵對勢力，正透過散布假訊息與「在地協力者」，試圖削弱台灣民主的正當性。內部，社會大眾對威權歷史的缺乏記憶與反省，使得新威權敘事得以趁虛而入。例如，近期擴散的「綠色恐怖」等錯誤敘事，就是對威權手法的一種借用與復刻，試圖用威權時期的語彙來攻擊當前的民主體制，把「民主的不完美」與「威權的壓迫」混為一談。這些現象都在侵蝕民主的基礎。
更令人憂心的是，台灣社會對民主體制的信任正在下滑 。根據國科會的「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TEDS），2020年，還有超過一半的人認為民主是最好的體制。但到2024年，這個比例掉到49%。也就是說，已經不到一半的人堅信民主。特別是年輕世代，越來越多人覺得「隨便啦，哪種制度都一樣」。這種冷漠與無感，是對民主的最大威脅。我曾比喻，台灣的民主就像一棟大樓。它或許外表看似完好，但如果地基鬆動，一旦風雨來襲，隨時可能坍塌 。這個地基，就是我們必須徹底進行的轉型正義。
台灣轉型正義的未來
許多人擔心轉型正義會造成社會撕裂，但事實恰好相反，轉型正義是在修復已經存在的撕裂，治療已經存在的傷口 。它的目標不是為了製造仇恨，而是為了讓那些隱藏的歷史裂痕被看見，進而被修復 。這份工作，是台灣民主最關鍵的「免疫系統」 。它讓社會有能力辨識不義，抵抗新的侵蝕。它透過真相和記憶，讓社會能抵抗那些侵蝕民主的病毒，讓公民社會更健康、更有韌性。
朋友們，中元節提醒我們：幽靈不是迷信，而是未竟過去的象徵。如果我們不直視，它們就會持續回來糾纏。轉型正義，就是要讓幽靈安息，讓社會重建信任。
最近，我們經歷了罷免運動的失敗，許多人感到失落與疲憊。但請容我再次強調，民主的進程從來都不是一蹴可幾的。這條路充滿曲折與挑戰。然而，我們守護民主的決心絕不能因此被澆熄。因為民主的最大防禦，從來不是武器，而是人民對民主價值的堅定信念 。
罷免運動雖然失敗了，但這並不是公民社會的終點，而是另一個新的起點。這次運動已經證明，仍有成千上萬的公民願意站出來，為真相與公義發聲。這份集體意志，就是民主最寶貴的韌性 。
在結束之前，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個國際案例。
1977 年，阿根廷五月廣場上，一群母親頭戴白色頭巾，手舉失蹤子女的照片，靜靜地繞圈行走。她們的孩子被國家強迫失蹤，但她們拒絕沉默。她們把「失蹤者的幽靈」帶到公共空間，迫使社會正視真相。最後，她們改變了國家的命運。
朋友們，今天的文化中元節，不只是追思，更是一次召喚。它提醒我們，唯有與過去的幽靈對話，才能確保「永遠不再發生」；唯有壯大公民社會，才能讓民主的大樓有穩固的基礎，抵擋任何挑戰。
讓我們一起帶著這份信念，繼續走下去。
謝謝大家。
2025/8/30
（轉載自：左轉有書 2025/9/1 臉書貼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