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外故事〕當富家女愛上窮政治犯──高儷珊和林永生的生死苦戀(下)

〔黨外故事〕當富家女愛上窮政治犯──高儷珊和林永生的生死苦戀(下)

高儷珊 口述.陳銘城 採訪整理

林永生坐牢時,我不願讓人知道。即使施叔青曾問我林永生為何不來學校,我也不說。後來,我在明台產物保險公司上班,也不讓公司同事知道我去探監。每週二的下午,是景美看守所的面會日,我就是傻呼呼的,也不懂得害怕和惹麻煩,接連著三年我總是跑去景美看守所。直到三年後,林永生被送去綠島綠洲山莊為止。當時明台產物保險公司,曾誤認為我每星期溜班去約會,而告訴我父親,他當時是明台的股東,讓他很沒面子,一直想阻撓我等候林永生的想法。


▲林永生夫婦與岳父母合照。



  有好幾次,輾轉換車,又在雨中走著泥濘的爛泥巴路上,好不容易到了景美看守所想去面會林永生,但是等了許久,得到的答案卻是,他因不服規定或是和人打架,被處罰取消面會,有好幾次,我一整個月見不到他,我一路哭著回家,那種思念、牽掛和失望的心情,實在是無法描繪的。

  有一次,我的環境煎熬和永生的坐牢,讓我情緒壓力很大,我決定跑到新店屈尺林永生山上家裡住。當時苦等不到我回家的媽媽,趕到山上要帶我回家去,我回嘴說不想回去,當場被媽媽打了重重的耳光。她過去不曾打過我,當時的氣氛林永生家人也不敢留我,只是催促著我快跟媽媽回家。曾經,我也想找出自己和林永生不適合在一起的理由,不論是自己的身體弱或是兩家的生活環境太懸殊,將來我要如何在新店山上當林家的媳婦,又要如何不讓父親生氣。但是這一切的煩惱,還是因我們倆人的情感,支撐過了一切的考驗。

  林永生出獄後,我們就結婚了。那年我二十九歲,他三十二歲。我在明台產物保險公司上班時,我省吃儉用地存了四十萬元,準備讓他做生意。那是我節省又吃住在父母家,也不買衣服,只穿母親的舊衣服,再跟會仔所積蓄的四十萬元,他先和朋友做車床生意,不久就虧掉一半的二十萬元,再到南方澳當磨珊瑚的學徒。半年後,在台北和平東路和難友邱新德合開珊瑚藝品店。也拿我父親給我當嫁妝的台北延平街房子去銀行抵押,來做生意和買新店建國路夜市的房子給林永生父母住。


▲林永生、高儷珊結婚照。


  珊瑚藝品店的生意做了三年,但訂單少,我們已經負債兩百多萬元,經營得很辛苦,每當我告訴他債務時,林永生常會不高興。他沒有成本概念,卻十分慷慨大方,每次有黨外的朋友來店拿走免費的珊瑚樣品去,往往就沒有下文,只要我提起他們拿走的樣品沒給錢,又沒訂單,林永生就會不高興。跑銀行借錢,就是我的問題了。但是後來三、四年珊瑚生意變好了,邱新德他們都賺到錢,我們卻已經離開這一行了。

  當時,我父親在南投設工廠,想找我們去工作,我就和永生弟弟先照顧珊瑚藝品店生意,由林永生先去南投工廠。他在人事和管理上很有一套,工廠裡的人,也都很服他、聽他的。接著我也結束珊瑚店工作,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到南投去找他。

  有一次,我不經意的說他一句:「你在這裡當安樂王,大家都聽你的。」他竟然生氣,捲起包袱回台北,他不願吃岳父的頭路,而讓人說閒話,不久,父親也叫我哥哥找他回南投工廠,工廠裡的同仁,也組團來找我父親要叫林永生回去。當時,南投的工廠,父親也給我股份,他又給林永生廠長的紅利。一度我的弟弟有點不服氣,但是父親卻對他說:「永生的領導能力好,何況,爸爸對他好,他對工廠和對你姐姐也都好!」

  離開南投後,林永生和難友林水泉合組建設公司,公司有賺了點錢。後來林水泉移民美國。林永生想和友人另組建設公司,我們商量後決定賣掉新店的房子,來投資新的建設公司,這是1981年的事。但是這件事卻被林永生家人誤會成:我要賣掉公婆住的新店房子,還錢給我的父親。為此,我和兒子住在延吉街,他和家人都不過問,建設公司開幕時,他也不找我去,半年左右就虧掉當時賣新店房子的一半資金。林永生很孝順,他的母親常說他是長子,應負起家計責任,每個月要拿錢回去。當時他每個月拿六千元給他母親,卻又曾聽他出去打公共電話,和他母親講電話,她要他再多拿錢回去。想想,我從不因他窮而看不起他,但他卻常被錢為難和忍辱。

  後來,我和林永生、兒子一起住在延吉街家,我在一家輪胎公司當秘書。每天早上在他去建設公司,我才去上班。下班後載他和兒子回家,煮完飯後,我累了,洗碗筷等家事,就都交給林永生負責。當時兩人的收入少,於是把延吉街房子分租給當時在電視台主持「五燈獎」的節目主持人李睿舟夫婦。


▲林永生抱著兒子林凡尊。


  1983年我的父親病逝。他生前一直很生氣林永生和我離開南投工廠後,他想叫我們去花蓮和平大理石工廠,林永生都因自尊心強,不願去吃岳父給的「頭路」。父親因為生氣,而將不少原本要分給我的股份移轉,不給我,後來突然因糖尿病併發症引起腦中風而病故,股票也還來不及改回來給我。父親逝世時,林永生每天去守靈。當時小孩和飯菜都由他準備,我身心俱疲,頓失方向,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親,讓他為我和林永生的婚姻操心,這時林永生也一直安慰我。

  隨著政治氣氛的轉變,在1979年美麗島事件前,政治受難者蔡寬裕等一、二十位前輩,他們就常藉口「林永生女兒滿月」,到延吉街我家裡舉行政治聚會。林永生也在當時呂秀蓮的拓荒者出版社寫一本《透視許信良》,當時他以筆名「劉樵」為文。由於林永生有政治黑牢經驗,他曾告訴呂秀蓮不要南下高雄,參加人權日遊行,否則國民黨會抓人。美麗島事件的大逮捕,卻是台灣民主、人權的里程碑。林永生也因而更投入街頭、民主運動,這是讓他最開心追求理想的工作。


▲女兒周歲慶生全家合照。

  1987年林永生和難友們籌組政治受難者聯誼會,積極走上街頭。每次出門前,他常在家門口伸手向我要車錢。我總是提醒他:「不回家沒關係,但要打電話…」。我因小孩小,還在讀書,我很少跟他上街頭。接著又是1988年蔡許台獨案、新國家運動。林永生、鄭南榕、黃華展開一波波遊行、自焚和坐牢的抗爭行動,然後又是「台建組織」在台中不惜以汽油彈行使抵抗權的抗爭。這段時間,林永生很少回家。接著就是他第二度坐牢。那時我想不等他也不可能了,我認為自己好像一個棄婦。丈夫不見了,連一通電話也不打回家,我實在很怨他。當時我心裡想,等他出獄後,就跟他離婚。

  1992年刑法第一百條修正後,所有牢裡的政治犯都被釋放,第二度入獄的林永生也出獄了。但是,誰想到他卻在獄中得到癌症─「肌肉纖維腫瘤」,原本醫生說只有三個月的壽命可活,我決心陪他走最後的生命路程。在我照顧下,他活了二年多,也讓我從怨恨他,轉而了解林永生的生命哲理和政治理想。


▲林永生第二次被捕當時。(左起)許龍俊、林永生、江蓋世。


  林永生罹癌後,我開始發覺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他在外面抗爭,我為什麼不會主動打電話找他回家,也不會想給他一些鼓勵或安慰,看到他生病的模樣,我才想到為什麼「以前很體貼他的我」,怎麼不見了!我也很內疚地想著:「讓他高興,又何妨!」於是,我每天為他熬煮中藥,連陪他到美國二十多天,參加台灣學生社和台灣同鄉會,也一路為他煮湯藥。這兩年多,讓更了解我的丈夫,但他的時日卻剩不多了。他得癌以後,變得很好和人相處,他對人尊重,有愛心,我知道他將參選時的捐款,拿去辦「基層之聲」電台,是想讓黨工兄弟免於流離失所。

  林永生病逝後,我和他的同志,為他編寫出《海洋的國家》乙書,對他的犧牲和打拼有著較完整的述說(他坐牢的文物、書籍、我都捐給人權園區)。但是,更讓我傷心的是,在林永生走後,我的兒子林凡尊,一個懂事、貼心的十八歲男孩,也因車禍身亡。


▲《海洋的國家》書封面

  我常想兒子的車禍,間接地是我害他的,我1993年夏天陪林永生去美國,兒子才16-17歲,都自己一個人吃住。較早他常從電視上看到爸爸林永生的抗爭或靜坐,他常擔心爸爸的身體不適,想哭和想爸爸時,又怕被別人看見,將自己關在房內偷哭。林永生第二次坐牢時,我沒帶兒子去面會,這個懂事又善解人意的孩子,常常為他父親擔心,但從不敢流露出思父之情。

  我失去了丈夫林永生之後,我也得到更多他的朋友的關懷,也知道他贏得許多人的尊敬。在我失去兒子的時候,同樣地他生前的同學好友,也當我是他們的母親,他們時常代替我兒林凡尊來問候我、關懷我。 我雖失去了一生最愛我和我所愛的三個男人─我父、我夫、我子,他們給了我最多的愛,卻都捨我而去,也給了我許多的苦痛、折磨與不捨。啊!再見啦!我這一生的生死苦戀!

〈本文結束〉

*2012年10月13日林永生的遺孀高儷珊女士,因大腸癌病逝於台北榮總醫院,將於2012年11月18日上午08:30,在台北市第二儐儀館懷親廳舉行告別式公祭。

本文經陳銘城先生同意轉載,謹此致上謝意。原刊於:《追思 政治受難者》部落格,下篇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