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外故事】紀萬生──戰士從不離開戰場

邱萬生

每一個時代，都有一些讓人民忘不了的見證者，他們為爭取民主自由，付出卻慘重的代價，他們卻是無怨無悔為台灣這片土地付出。

紀萬生老師說：「我曾想當一個文學家，在日月潭畔寫小說、寫詩，但實在看不慣台灣人被欺負，欺壓這麼久。」

2019年紀萬生老師，接受美麗島事件40周年紀錄片小組訪談，我們用了三個多小時的影像紀錄訪談紀老師，從他擔任老師到參與民主運動歷程。紀萬生老師說：「改革、革命都是需要流血的，怕關、怕殺如何改變不義的獨裁政權？追求理想，實現理想，即使明知要付出代價，也要在所不惜。」紀老師笑笑說，這是我和阿不拉導演，另外一個警總的刑求問話。

紀萬生老師1939年生於台中清水，1958年畢業於台中師範，曾在南投集集、魚池、埔里等地教書，曾擔任十年的中小學老師。幼時因為鄰家一位青年被槍斃，親睹其親人之悲痛。「當時覺得國民黨政權真是可惡啊！」1970年她開始擔任黃順興選立委的競選總幹事，並投入《大學雜誌》與《台灣政論》撰稿。

紀萬生老師在南投魚池鄉的社頭國小教書時，前司法院長林洋港兩位女兒林明穎、林明慧都曾是他的學生。他嫉惡如仇，基於以知識份子良知，對抗不義政權。他擔任教師時，就曾舉發「青年公司冒貸案」，爆料學校購買青年公司的劣質產品，當時全台灣只有404所高級中學，竟然就有396所高中的校長涉案，是1970年間轟動台灣的大案。

1979年高雄事件後，許多民主前輩林義雄、蔡有全、戴振耀、邱奕彬、紀萬生等人在獄中遭到不人道的刑求，面對威權體制毫無所懼。紀萬生在美麗島事件中，是唯一的老師受刑人，紀萬生被判刑4年6個月，是公認最不低頭的黨外硬漢，偵訊中飽受刑求，左耳被打到永遠失聰。

1979年12月9日，他與施明德、蔡有全、蘇治芬前往高雄市鼓山分局，要求警方釋放被捕的美麗島雜誌義工姚國建和邱勝雄。「鼓山事件」姚國建、邱勝雄被毒打的消息迅速傳遍各地黨外，群情激憤，不少原本未計畫參加人權日活動的黨外人士也決定前往聲援。

1979年12月10日高雄事件晚上，警民發生嚴重衝突，鎮暴部隊強制驅離，當時最後站在宣傳車上喊話的就是紀萬生。隔天，他從高雄市返回南投途中即被情治人員跟監，「那時我就知道差不多要抓人了。」紀萬生太太曾要他躲起來，但是紀萬生老師堅持不走，「改革和革命總是要有人犧牲生命和流血，我不會逃走的。」

1979年12月13日，國民黨展開全台的美麗島事件大逮捕，清晨5點，七十幾位警總與警察團團包圍住南投縣埔里鎮紀萬生的家，一陣一陣敲門聲，紀萬生在睡夢中被太太蕭明喜叫醒，要他趕快從三樓逃走，豈料當他的太太在三樓開門那一刻，只見屋頂上站滿警察，門外都是警察包圍，那一刻，他即知已經脫逃無望。

穿著睡衣的紀萬生決定自己下樓，一見特務即開口大罵：「強盜、土匪的走狗！」他的太太蕭明喜憤而以肉身阻擋押車離去，當時就讀小學六年級的女兒紀雅惠，衝出家門，拾起地上的石頭，砸破押車的玻璃車窗，女兒追著押車大聲哭喊：「爸爸，爸爸……。」女兒哭喊的畫面，至今還深深印在紀萬生的腦海。

紀萬生老師被逮捕後，送到台北的警備總部，接受長達四、五十天的偵訊。警總分三組人馬輪流沒日沒夜疲勞轟炸，拳打腳踢，要他自白承認叛亂罪，紀萬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和邱奕彬醫師一起關在地下室，他還曾看見中壢事件的證人邱奕彬醫師，被刑求到咬舌自盡，地面上都是血。

由於紀萬生老師不肯「自白」，他曾帶著腳鍊被老虎凳刑求至昏倒，生不如死，但他堅持不「悔過」。「我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台灣人是不怕打的，這招對台灣人沒用！」忍著酷刑的折磨，紀萬生面對刑求特務，毫無畏懼神色。

紀萬生老師是最不配合獄方的美麗島受刑人，他拒絕做一切手工，有次在放風時，還對著蔣介石銅像撒尿，大膽放肆的行徑讓牢友戴振耀嚇破膽，覺得紀老師是一位永遠不會屈服的人，已經豁出去了。

某天，被刑求後的他在牢房遇見難友陳忠信，他還記得陳從牢房床上慢慢爬起來問：「你是誰？」紀萬生說，「你怎麼不記得我了，我是紀萬生啊！」陳忠信驚言：「你怎麼會變成這樣，臉都變形了。」同是受刑人周平德苦中作樂說：「你被刑求成鐘樓怪人，這樣出去沒有半個女人會愛你了。」

紀萬生老師被以強暴脅迫罪嫌，判刑四年六個月，他在牢中牆上寫著：「面對苦難，要單獨作戰，絕不尋求聯合。絕不傷感、絕不自憐，要堅強面對苦難。」他說，在獄中雖然承受痛苦，可是也鍛練意志，甚至鼓勵來探視的家人，要勇敢撐過煎熬。

我曾為紀萬生老師編過《獄中詩集》，美麗島事件難友張富忠在紀萬生的詩集序中寫道：「我永遠忘不了在1979年12月冬季的一個晚上，見到紀萬生的情形，那是我們經過不知時日的隔離審訊後的一個晚上，在台北警備總司部保安處地下室中，我們由憲兵押送在走道中不期而遇，那麼多天來，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受難同志，然而，我卻認不出他來了！他叫了我的名字，因為聲音的熟悉，我才認出這位被押的同志是紀萬生。他整個臉都變形了，那是經過多麼殘酷的折磨，才使得我所熟悉的紀萬生變成陌生了。他們是怎麼對付你啊？我心裡哭泣著。」

他和張富忠、戴振耀、陳忠信、蔡有全等人曾同牢房。張富忠後來我知道紀萬生左耳聾了，也知道那段被隔離的日子，他所受的「待遇」，他說，我們在龜山監獄同窗的時日中，他是每一分鐘都讓獄方豎起神經的人，這樣的人，他寫給大家這些詩，他以自己血寫下獄中的詩。

這位最慓悍的政治犯出獄後仍遭跟監，但是「戰士不能離開戰場！」紀萬生老師要去衝撞國民黨最敏感神經地帶，突破戒嚴體制與組黨。他和自由時代創辦人鄭南榕、江鵬堅立委投入1986年519反戒嚴綠色行動、參與圓山組黨、追求二二八公義和平運動、建立新國家運動……等，黨外運動無役不與。脫離黑牢後的他，歷經在街頭被鎮暴警察打得頭破血流，被霹靂小組逮捕打暈，仍不改其志，紀萬生身心承受苦痛的意志力與堅持，連作家李敖曾說過：「紀萬生，傳奇人物。」

他沒有後悔，因為所有的付出、犧牲都是自己選擇的。民進黨執政後，紀萬生老師曾有機會擔任總統府國策顧問與官職，但全遭他推辭，書法家張炳煌一幅「輕鬆自在」作品，高掛紀萬生家中，彷若他淡泊名利的寫照，他常說：「成功不必有我。」但是，站在台灣民主發展歷史之前，紀萬生用不屈的精神，寫下民主抗爭的一頁，卻是一盞不滅的光。

（轉載自：邱萬興 2025/12/10 臉書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