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那魯道遺骸歸葬霧社始末(一)

莫那魯道遺骸歸葬霧社始末(一)

吳俊瑩

一、前言

1973年12月24日上午九時三十分,放在臺北帝國大學/國立臺灣大學將近四十年(1934-1973)的霧社事件主角莫那魯道(Mona Rudo)遺骸,終於從考古人類學系的標本簿上註銷,[1]在事件餘生親屬們的陪伴下,啟程返回霧社。當時正在念臺大經濟系三年級的Takun Walis(邱建堂),跟著姑丈劉忠仁先生(莫那魯道女兒馬紅莫那Mahung Mona的女婿)前往迎靈,他看著莫那的遺骸,第一次為族群的歷史掉淚。[2]

參加迎靈儀式還有馬紅莫那的後夫張信介(Temu Pidu)、臺灣省政府委員謝貴、臺大校長閻振興、文學院院長李邁先、考古人類學系代主任李亦園和該系師生。儀式過後,在二十餘人的護送下,莫那回到了闊別四十三年的霧社。[3]

一個令我好奇的問題是:在戰後濃厚的抗日民族主義下,將莫那魯道遺骸迎回霧社,藉此彰顯國民黨政府「獎崇忠烈」的動作,無時不可進行,然而為何是在1973年?這是我最初的問題,一卷由國史館典藏的臺灣省民政廳檔案,初步解答了我的疑惑,補上了過去許多失落的環節。[4]這個由官方所主導的歸葬事宜,固然可由政府檔案、報紙材料窺知一二,但來自部落的聲音與反應,在本文中極其貧乏,此點,宜先向讀者敘明。

二、莫那魯道遺骸流轉情形

1930年10月27日,身為霧社事件首領──馬赫坡社頭目的莫那魯道,率領族人起事抗暴後,最後仍不敵日本的優勢武力,他在殺死家人後,獨自到深山以三八式騎槍自盡,但日方一度找不到莫那的屍體,直到三年後,1933年7月6日上山打獵的坡阿崙(ボアルン)社賽德克族人,在松井山高地後馬赫坡溪右岸上的岩窟內,發現三八式騎槍與類似番人之白骸,於是向「櫻」(今春陽)駐在所報告,11日坡阿崙派出所齋藤警部補率巡查與警丁四名赴現場調查,[5]檢視現場遺骸,大部分化為白骨,[6]僅左足未化,著衣下服為黑色平紋織布,上衣為縞絽,左手戴有銀腕環,附近則有番刀、番人用煙管,[7]警方隨即將遺骸運下山,由移住川中島(今清流部落)的馬紅莫那以及莫那魯道死前二、三天一同行動的族人,根據衣服布片、銀質腕輪、番刀等遺物指認,咸認是莫那無誤,遺骸隨後交由霧社事件發生地的能高郡保存。但1934年5月下旬時,能高郡與臺中州在遺骸處置保存上發生困難,基於永久保存以便「研究」需要,[8]總督府於是出面接手,31日派遣理蕃課警視吉田菊治趕往埔里瞭解狀況,[9]並考慮將遺骸運回臺北。

圖二之1.jpg
圖一:1933年7月16日《臺灣日日新報》刊出發現莫那魯道遺骸消息。

不過,遺骸運回臺北前,就先被展出。1934年6月13日適逢能高郡役所新建落成,在慶祝落成的紀念展上,莫那的遺骸應是被放在第一會場(展示物產、教育、理蕃、衛生主題),首度公開展示,當天近萬名觀眾將會場內外擠得水洩不通,據聞霧社地區的各部落代表還被要求下山參觀。[10]當時的新聞報導中特別提到,參觀者「最感興趣」的展品,正是莫那的骸骨。[11]剛升埔里公學校五年級的 劉枝萬 先生也是眾多參觀者之一,他在2006至2007年接受口述訪談時,依舊清楚記得他曾親眼看見透明玻璃箱內裝的骸骨和番刀等遺物。[12]

圖二
圖二:參觀民眾湧向為慶祝能高郡役所落成所舉辦之展覽會,會中莫那遺骸首度被公開展示。(出處:《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6月16日,3版)

展覽結束後不久,莫那魯道的遺骸在總督府警務局斡旋下,由能高郡「讓渡」給臺北帝國大學(以下簡稱臺北帝大)。1934年6月28日莫那骸骨進了臺北帝大,[13]由土俗人種學研究室接收,根據該室「土俗標本簿」所載,接收人為移川子之藏教授、登記人為宮本延人助手。自此莫那的遺骸以「學術研究參考品」身分,放在校內將近四十年。總督府對外宣稱基於「人道」問題,美其名將遺骸運至臺北帝大做為學術研究之用,但在土俗人種學研究室將遺骸拼湊完成,收於玻璃櫃棺材加上覆蓋後,[14]隨即又被「借展」。同年7月1日由新高新報社舉辦、警察協會、消防協會協辦的「警察展覽會」上,莫那的遺骸,第二度被公開展示,地點換到臺北植物園內。開幕式上,總督府總務長官平塚廣義、警務局長石垣倉治親自到場,顯示總督府對展覽的重視。相關報導中特別強調從臺北帝大借來的「元兇」遺骸,並刊出照片,廣加宣傳。[15]這不禁令人質疑將骸骨運抵臺北帝大保存,美其名是「學術研究」,實際上仍不脫展示統治權力的心態。

至於骸骨回到校內後的情況,由目前蒐集到的資料看來,骸骨先由臺北帝大的移川教授接手後,後來移到醫學部解剖學教室,[16]專攻解剖學的金關丈夫一度借去研究。[17]戰後遺骸應是長期被放置在醫學院,在1972年時改交考古人類學系的標本陳列室保管前,是放在醫學院解剖學科余錦泉教授的研究室內。不過,當遺骸移交考古人類學系不久,卻因為外界質疑花岡一郎與花岡二郎的「忠奸」問題,帶出了遺骸返鄉的契機。

(待續)


[1]莫那魯道遺骸在臺北帝大文政學部土俗人種學研究室的《土俗標本簿》上,原始登錄號為2088號,2089號為莫那魯道所持的兩把番刀。「霧社事件烈士莫那魯道遺骸安葬」,國史館藏《臺灣省民政廳》檔案,入藏登錄號070000000015A。以下各段關於遺骸歸葬的敘述性說明,皆出自本卷檔案,不一一著明。

[2]邱建堂(Takun.Walis),〈臺灣原住民族餘生後裔眼中的霧社事件〉,「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網址:http://tw.myblog.yahoo.com/jw!uduCo2SGHRYWIzLEAu0T/article?mid=667(瀏覽日期2011/8/17)

[3]〈莫那魯道遺骸  昨運返霧社〉,《中央日報》1973年10月25日,6版。

[4] 2003年李展平曾經寫了一篇短文介紹莫那魯道的移靈經過,文中附上了他所提供的四張莫那遺骸安葬公祭時的照片,頗具參考價值,惟並未使用政府檔案進行討論,對遺骸歸葬的動機、過程並無詳述,而正這是本文著力之處。又,本文刊出的照片與李文相異,有興趣的讀者可交互參看。李展平,〈抗日英雄──莫那魯道移靈記〉,《臺灣文獻別冊》7(2003年,南投),頁17-21。

[5]〈霧社事件の元兇 モーナ˙ルウダウの死體發見  大部分は白骨と化す著衣と銀腕環で確かむ〉,《臺灣日日新報》,1933年7月16日,2版。

[6]在總督府警務局所編的《霧社事件誌》則稱遺骸仰臥之身體半面因雨露之故,化為白骨,另半面因岩窟所在海拔較高且有掩蔽之故而有木乃伊化現象,表皮仍緊貼骨頭。臺灣總督府警務局,《霧社事件誌》,收於戴國煇編著、魏廷朝翻譯,《臺灣霧社蜂起事件研究與資料下冊》(臺北:國史館,2002),頁624。

[7]〈霧社事件元兇  毛那老死體發見  大部分化為白骨  由服衣與銀腕環推定〉,《臺灣日日新報》,1933年7月16日,8版。

[8]〈梟雄も今や白骨化  近く臺北へ現はる〉,《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5月30日,7版。

[9]〈吉田警視埔里ヘ  モーナの遺骨問題て〉,《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5月31日,2版。

[10]文/鄧相揚、圖/邱若龍,《莫那.魯道──二十圓硬幣上的英雄》(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06)頁25。

[11]〈モーナルダオ骸骨と遺品  人垣の見物人〉,《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6月16日,3版。

[12]林美容、丁世傑、林承毅訪問紀錄,《學海悠遊──劉枝萬先生訪談錄》(臺北:國史館,2008),頁23。

[13]〈モーナの遺骨  帝大に著く  參考品として保存〉,《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6月30日,7版。

[14]宮本延人口述,宋文薰、連照美翻譯,《我的台灣紀行》(臺北:南天書局,1998),頁120。

[15]〈モーナルダオの骸骨  警察展に出品さる〉,《臺灣日日新報》1934年7月1日,7版。

[16]宮本延人口述,宋文薰、連照美翻譯,《我的台灣紀行》,頁120

[17]林美容、丁世傑、林承毅訪問紀錄,《學海悠遊──劉枝萬先生訪談錄》,頁93-94。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 2011/09/02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