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姊,慢慢行

玉蟬姊,慢慢行

吳鳴
原發表於2022/12/30臉書

老家傳來消息,玉蟬姐已於2022年12月28日安息主懷,距生於1929年,享耆壽94歲。1947年4月4月,十九歲的玉蟬姊家逢大難,公公張七郎、大伯張宗仁、丈夫張果仁一門三父子同日被難,史稱「張七郎事件」。歲月于邁,歷經七十五載的雨露風霜,玉蟬姊今返天家。

  願玉蟬姊在天家保守至滿、惠操家人平安。家屬將於2023年1月6日下午2點半在鳳林基督長老教會舉辦「張玉蟬姐妹感恩追思音樂禮拜」。

  茲重貼舊文〈玉蟬姊的身影〉以為懷思。(收入拙作《秋光侘寂》)

〈玉蟬姊的身影〉

  我永遠記得童年時,玉蟬姊帶著他的兒子,在豐田火車站下車,順著鐵枝路往南走,穿過屋後的合歡林,來到竹叢圍繞的茅草屋。

  這是大年初二,女兒回娘家的日子,玉蟬帶著他的兒子回娘家。但這裡並不是玉蟬姊娘家,而是佢三叔家,佢三叔就是我的父親。我一直不知道玉蟬的兒子叫什麼名字,直到一九七九年春節。

  一九七九年大年初一,我到樹湖村四叔家拜年,大伯家的三堂哥玉麟哥也來了,四叔家大堂哥彭榮華拿酒出來,幾位堂兄弟就著年菜喝將起來。喝著喝著,玉麟哥有了幾分酒意,講起玉蟬姊的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二二八事件,那年我大二,就讀東海歷史系二年級。

  玉蟬姊是大伯的大女兒,分給張七郎醫師當養女。從小住在張七郎醫師家,是張家童養媳,但家官視佢如女,送佢就讀臺東女中。一九四六年底,玉蟬姊和張七郎三子果仁成婚。

  小時候,玉蟬姊過年時會帶外甥張至滿到家裡來,算是回娘家。因玉蟬姊年前和果仁姊夫送做堆,年後公公張七郎、夫君張果仁遭銃殺,民間習俗多有忌諱,印象裡有幾年玉蟬姊都是帶外甥張至滿到家裡來,算是回娘家,小時候不懂,很後來才聽長輩談起。因家族對二二八事件、張七郎醫師事件,完全絕口不提,真到一九七九年過年聽大伯家的三堂哥玉麟哥談起,始知其事。同年十二月發生美麗島事件,才開啟我的台灣意識。我父親是玉蟬姊的三叔,因為二伯在西部,大伯之外,我父親是兄弟中最年長的。

  張至滿其後赴美求學,獲體育博士,曾任教育部體育司長,中華台北奧會秘書長。玉蟬姊在果仁姊夫被難後,與陳牧師結褵,生一女名陳惠操,與顏崑陽教授結婚,育有一女顏訥,一子顏樞。

  二二八事件遍及台島,花蓮地區自不能倖免,比較重大的案件有三:鳳林張七郎醫師事件、三民主義青年團許錫謙事件、花蓮商業學校校長梁阿標事件。

  二二八事件後,陳儀向省民表示,如果大家認為治安不好,可以自行出來組織處理委員會,省參議員馬有岳擔任花蓮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幹事。

  與台灣其他地區比較起來,花蓮在二二八事件中堪稱平靜;但青年學生對政治改革的要求,並不亞於其他地區。一九四七年三月五日,花蓮各界代表在馬有岳召集下齊集中山堂,成立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花蓮分會,主旨為維持治安,防止傷亡,因而派人前往營區要求沒收憲警武器,但遭拒絕;部分青年擬轉往鳳林、玉里調借武器,遭處委員會阻止。花蓮處委會提出「以不流血解決政治問題」,「不獨立,不共產」等主張;這些內容可謂相當溫和。三月九日國軍抵達台灣,全省處委會同時撤銷後,各地處委會的重要核心分子紛紛遭到迫害。

  花蓮地區二二八事件中,最慘絕人寰的是鳳林張七郎一門三父子血案。

  張七郎是花蓮地區富有名望的醫師,新竹湖口人,生於一八八八年,日治時代畢業於總督府醫學校,行醫花蓮鳳林,戰後曾任國大代表、花蓮縣議會議長。張七郎戰前曾數度遠赴中國,遊歷滿洲、上海,所到之處多屬日本勢力範圍,但在幾次赴中國大陸返臺後日警則以間諜懷疑他。

  大戰結束後,張七郎對新來的祖國極表歡迎,在花蓮籌建一個高大的牌樓,兩邊對聯為「萬眾回春事事須把握現在,一元復始處處要策勵將來」,上款「天下為公」、「國為民有」。

  一九四六年三月廿四日,花蓮縣參議員選舉,選出十名參議員,張七郎亦在其中。張七郎在廿二名選舉人 (鄉民代表) 中獲十七票,開議當天受推為議長。同年十月底,台灣省辦制憲國大代表選舉,由三十名省參議員投票,選出十七名台灣省制憲國大代表,張七郎獲廿一票當選,名列第八名,較李萬居 (十五票) 高,可見當時他的全島性聲望。

  當選制憲國大代表後,張七郎於是年年底赴南京參加制憲國民代表大會,一九四七年初返台,一個多月後連同兩個兒子一起命喪二二八事件。

  二二八事件爆發後,花蓮地區以「三民主義青年團花蓮分團」為中心,召開市民大會,成立「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由省參議會馬有岳任主任。身為制憲國代、花蓮縣參議會議長的張七郎,並未任委員會要角。根據張妻詹金枝在〈訴冤狀〉中的敘述,事件發生時,張七郎正臥病在家。

  二二八事件中,行政長官陳儀應全島各地縣市長民選的要求,准許各縣市推選縣市長候選人三名,呈報陳儀圈定,張七郎以最高票被推選為花蓮縣長候選人。未料這分民眾的愛戴,卻成為張七郎遭逢不幸之肇端。

  四月一日,國府整編第廿一師獨立團開扺花蓮,成立台灣東部綏靖司令部。當天該獨立團第二營第五連連長董志成、指導員盧先林所率領的國軍,開駐鳳林鎮,隨即築造陣地,有類交鋒對壘。在鳳林鎮各通衢十字路旁,連築十餘軍壘,民心為之惶惶。鎮民力作鎮靜,並向軍隊表示歡迎,於四月四日下午設宴招待駐軍,以示誠意。當天張七郎因病軀未癒,囑長男張宗仁醫師代理參加晚宴 (時甫繼其父擔任鳳林初中校長,鳳林初中為張七郎籌資創辦,並任第一任校長)。張宗仁參加歡迎國軍的晚宴,下午六時許宴畢散席,回到仁壽醫院住處 (張宗仁與三弟張果仁住於仁壽醫院,父親張七郎則另居郊區山腳下)。宗仁回醫院不久,即有該連士兵前來仁壽醫院,謊稱連部有兵士多人患病,特請張醫師 (宗仁) 多帶藥品及注射藥類前往連部診治。張宗仁立刻前往,卻遭拘押。約八點多,三男張果仁 (醫師) 從外購物回院,連部士兵又將果仁押解綁赴連部。約在同一時間,另一批士兵約十餘人荷槍實彈到山腳下的張七郎住處,準備捉拿張七郎。當時張七郎甫浴後換上睡衣,聞緊急叩門聲,打開門一看,見十幾名士兵,張七郎正欲向他們握手寒喧,卻立刻遭綁押,二男張依仁醫師亦在家同遭押解,送往連部。

  當天夜晚十一時許,張七郎、張宗仁、張果仁父子三人,被押解到鳳林郊外約二台里的公墓東側槍斃,士兵在他們身上各開兩槍。

  翌日,張妻詹金枝攜帶四分早餐赴連部探望夫婿及三名愛子,軍方僅收下一分早餐,其餘三分退回,張妻始知噩耗。

  經過一天的探尋,張妻終於在四月五日下午五時許,在郊外公墓尋得張七郎父子三人遺體。所穿著衣物遭剝洗一空,僅剩內衣褲護體,遺體狀極悽慘:張七郎受兩槍背貫前胸;張宗仁眼眶有層層密密劍刺傷痕,右手腕骨折,亦受兩槍背貫前胸;張果仁,同樣是背貫前胸,受兩槍創,腹部更受劍刺,以致大腸外露。

  張妻詹金枝僱用牛車運屍,一部牛車載運著三具沾滿血跡與泥土的冰冷屍體,回到山腳下家宅,詹金枝為他們清洗,父子三人合葬於家宅後院。

  據張妻詹金枝其後在〈訴冤狀〉中,分析張七郎冤死的因素有三:一、在花蓮縣參議會議長任內,張七郎對縣預算數字不符,曾力加斥責;二、張七郎常因縣政與鳳林初中校務,以直言諫阻;三、於二二八事件中,被選為縣長候選人,因而遭嫉。「有此三大原因,故縣長目為眼中釘,遂捏造事實,假手國軍」。

  詹金枝在〈訴冤狀〉中,嚴責當時暴政:

日政雖曰專政,尚可吳越同舟,循循就範,不敢肆意捕殺;而美其名民主,竟無生命保障,為所欲為!官既不循法律綱紀,民將從何說起守法?哀哉!民夫父子何不死之光復以前?不致污辱一生潔白清廉,今死於光復以後,被誣臭名難堪,惟聞有人嘆曰:「父子忠國死銜冤,天道昭昭自可憐,留得青青公道史,是非千歲在人間。」然此三人到底是故殺,還是誤殺?由普通常識就可以明白矣。久聞此等人常用先殺手段,殺了以後始研究搜尋罪名,可憐此三名,竟遭一貫作風之莫須有三字捐軀。

  據玉蟬姊口述,張七郎醫師次男依仁之所以幸免於難,蓋因其妻事前感到凶兆,將軍醫證明文件放進丈夫口袋。軍方可能因看到這分軍醫證明而放回張依仁醫師,乃逃過一劫,其後張依仁醫師移民巴西。玉蟬姊為張七郎醫師養女,一九四六年與張七郎醫師三男果仁結婚,次年發生二二八事件,一門三父子同日遇難,留下一遺腹子張至滿。

  張七郎一門三父子慘案,直到一九九○年代二二八和平紀念日的平反運動中,猶自在人們的記憶深處升起。一九九四年我應迴瀾文化基金會之請撰寫《歷史花蓮》,為玉蟬姊做口述訪談,見到睽隔多年的玉蟬姊,精神猶尚健旺。

  玉蟬姊長居鳳林太古巢老家,九十歲猶能自炊自食,身體安泰,願祈平安喜樂。

  許多年以後想起這些,玉蟬姊的身影猶自歷歷如在眼前。

後記

  有關張七郎事件內容,部分來自我所做張玉蟬口述訪談,部分參考:李筱峰、陳孟絹,《二二八消失的台灣菁英》(台北:玉山社,二○一五)。

照片取自/鳳林基督長老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