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成的生與死

陳文成的生與死

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健壯,令人放心的孩子

陳文成生於一九五○年,在台北縣林口的三塊厝長大。

陳文成的父親陳庭茂出身板橋的木匠世家,曾祖父陳應彬是台灣廟宇建築雕刻的一代名匠,台灣許多有名的廟宇都出自他的設計,陳家過去在板橋一帶稱得上是望族。一九四九年,陳文成的父親一度在林口買下一座二十餘甲的茶山,經營茶葉生意,但因當時國民黨政府剛遷台,政情動盪不安,經濟狀況混亂,陳庭茂所經營的茶葉公司在不景氣的大環境下也隨之倒閉,二十甲的茶山因而轉讓他人。陳文成出世時,陳家已處於貧苦之境,但陳文成仍在父母兄姊的愛護下平順地成長。


陳文成的母親陳徐淑靜(1915~1987)出身板橋富家,堅持教育是最好的財產,寧可賣地,也要讓小孩唸書。「小學五年級以前的陳文成,一直就讀於林口國民小學,那時的他,成績平平,沒有什麼特殊表現,也看不出有特別專長。後來,由於升學競爭,家境上的困難情況也沒有能力請家教或補習,因此只好轉學到台北市太平國小,想說離城市近一些,師資可能會比較好。」父親陳庭茂曾回憶道。轉學後的陳文成,在升上太平國小六年級時,馬上拿到全校模範生的榮銜,隨後在沒有家教、沒有補習的自修下,以第一志願考上大同初中。

陳文成的父母


陳文成作息規律,「每天回家,就跑到屋後去摘家裡種的蔬菜,摘來了,洗一洗,跟肉在一起炒一炒,一吃就是一大碗。吃完後,他總是先睡一陣子,等到休息過後,便開始讀書、溫習功課。」初中畢業後,他考上建國中學,用功認真一如往昔,「高中三年裡,他非但打球、運動,還時常拿到鐵餅冠軍呢!」陳庭茂這麼驕傲地回憶。

與友人出遊海濱。
  右上壯碩的身影,戰鬥的意志,
  彷彿就要躍出影像。


陳文成從大同初中、建國中學、台大數學系的求學路程,一路輕鬆愉快,在當時填鴨式惡補盛行的環境下,他從來不用補習,也不曾讓家人擔心過他的學業。「陳文成是我們家兄弟姊妹中,最聰明、最會唸書的。…從小,兄姊愛護他、弟妹敬仰他。陳文成沒有辜負過我們,他用他的成就,回報我們的期望;他用他的關愛鄉土,加倍奉還我們的關愛」陳文成的二姐陳寶月如此說道。


動盪年代,思想啟蒙

從陳文成出生到考上大同中學之間的十二年(1950~1962),台灣正處於白色恐怖時期,政治情勢動盪。但大體上,當時的陳家仍覺得政治是別人家的事,陳庭茂常想:「將來如果他有高成就的話,我們陳家在社會上便能有更好的地位。」



陳文成讀初中到高中畢業這六年(1962~1968),台灣國民所得連年攀高,但是繼一九四○年代末期及五○年代前半的二二八清鄉行動,持續到五○年代後半的白色恐怖之後,政治異議者遭無端下獄仍時有所聞。據陳文成弟弟陳文華的說法:「那時他已開始閱讀英文原著,舉凡希臘神話、小說、乃至於思想,已漸漸在他心中啟蒙了。童稚的我尚不能夠理解他與朋友們在談論的主題,但是『民主、自由、社會、中國…』的字眼已時常出現在他們的言談之中。」


綽號「大牌」-數學系的高材生

大學聯考中,陳文成以總分五○○分,當年第二名考進台大數學系,而且四年成績都名列前茅,同學封給他「大牌」的綽號。他的老師楊維哲教授說:「大牌初看壯碩偉岸,會以為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但他成績不錯,…不熟悉的人覺得他隨便,吊兒啷噹,其實他只是豪爽、率直,絕不扭捏作態。」大學的歲月裡,陳文成遊山玩水,愛爬山,還登過玉山,課餘更幫人補習英文,半工半讀,賺取生活費用。

這段期間正值台灣國際處境艱難,群眾的民主意識亦逐漸抬頭。但大體上,當時的陳文成未涉政治,仍依循一般優秀學子的路徑,服兵役時考上教官,並利用閒暇發明了「自動計價器」,在國內擁有十年的專利。服完兵役,考入台大數學研究所(1974、9),半年後,以托福五八○分,獲得密西根大學獎學金,在一九七五年前往美國就讀。這一年,蔣介石去世。

一九七五年陳文成赴美密西根大學深造,隔年,一九七六年取得碩士學位並拿到保險公司「精算師」的頭銜。接著便與他台大的學妹陳素貞結婚,然後繼續攻讀博士,於一九七八年八月獲得博士。

 留美時代的陳文成。
  他身處異國峻偉的山川,
  卻只想望台灣的山水。
  他說:「台灣的山水才是山水,
  離開了台灣,一切都是不實在
  的……」


留學生活 — 平凡而優秀的台灣青年典型

陳文成的留學生活,大抵和一般人所知道的留學生生活沒有兩樣,總是唸書、打工、唸書、打工。但從他留美期間的家書中,可以讀到他對故鄉懷抱的深厚情感, 「……如果你要去畢業旅行需要錢的話,可以跟我說一下,我想你在畢業前,全島跑一趟,培養一些對鄉土的進一步了解,總是應該的。」他給弟弟文華的 信如此說道。他也常在家書中透露在國外求學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學成之後一定要歸國貢獻的心意:「說實在,在美國的生活,對我們外國人就是能多賺一點錢……」。「陳素貞開始做事後,我們應該就比較有能力了,那時相信我可以好好奉養爸爸媽媽。這可以說是做兒女的我們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呢!」給父母 的信,則顯露出他對家人的心意與責任感。而這些平凡的家書,也讓我們看見真實的陳博士 ─ 一個蒙受如此不幸的人,其實是如此平凡的人 - 是大家所熟知的,在台灣長大、求學,在國外順利完成學業的優秀青年人典型。


覺醒的開始 — 人在美利堅,心繫美麗島


陳文成在國內的成長過程中,和政治界及傳播界素無接觸,對於國民黨迫害知識份子的行徑,在台灣嚴密的輿論控制下,根本無從知曉。直到他去了美國,參與同鄉會活動,以及親見所謂拿國民黨津貼的「校園間諜」打留學生小報告之後,幡然覺醒(註1)。

陳文成在密西根攻讀碩士的期間,便已開始熱心公共事務,那兩年的《安娜堡鄉訊》由於他的參與,「無論在印刷、設計、編排、內容水準上,都可以算得上全美鄉訊中第一名的。」時值台灣的親國民黨文壇正全力封殺、撻伐鄉土文學, 陳文成卻在每期的《安娜堡鄉訊》上介紹一位鄉土作家及其作品。當時的校園特務,無所不在,領國民黨津貼的留學生,就已盯上他。


  前程似錦的陳文成博士夫婦
  〈一九七九年八月〉



陳文成在一九七八年《安娜堡鄉訊》第四十三期上,曾以「曉帆」的筆名,發表一篇名為〈徬徨〉的文章,文章中說:「長年學塾式的填寫,仍壓抑不了內心深處對於社會鄉土的關注。… 深藏於內心那改革、求善的熱情,畢竟是根固於扭曲的客觀環境!於是,刺痛的良心竟成為彼者的噩夢。…可是,對於事情本質的了解,卻帶來更沉重的壓力。」道出他關心島內政情的急迫感。

一九七九年五、六月,台灣的政治動態空前熱烈,《美麗島雜誌》即將創刊,陳文成在美國發起成立「民主推動基金」。據陳文成在美國的故舊回憶,陳文成「打電話給我說,要募款支援《美麗島雜誌》。他說全美同鄉會有六十多個,只要每人每月認捐十元,每個同鄉會每月認捐兩百元,一個月捐上一萬元,太簡單了。」他不只是說說而已,八月上旬還藉校際球賽之便,上台公開號召捐款,並寫成傳單分發,當場由十個左右的同鄉會代表共認捐每月1500元,從該年十月起寄給美麗島雜誌社的總幹事施明德。待《美麗島雜誌》發行後,他又四處聯絡人將該刊文章翻譯為英文,然而該年十二月,美麗島事件發生了。陳文成推動募款一事,當然也被國民黨的校園間諜將情報傳回國內,並且成為陳文成後來返回台灣後被限制出境以及遭警總約談的原因。

 陳文成的學術表現優異,
  但他不曾關在學術的象牙塔裡。
  他一心夢想回到自己的土地,
  作育英才,重塑文化,
  向公義和平的國度邁進。


前途無量的年輕統計學家

自密西根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陳文成陸續發表了幾篇頗受數學界重視的論文,並為同行多數學者看好。其中一篇於一九八一年刊登在應用機率雜誌 (Journal of Applied Probability)的論文(Limit Theorems for Generalsize Distribution)深入討論古典罈模型(Urn Model),柏斯、愛因斯坦(Bose-Ein-stein)罈模型以及玻利亞(Polya)罈模型的漸近行為及其應用,對統計學的理論進展,有相當的貢獻。

在大家的預期中,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統計學家,很快地受聘為卡內基美隆大學統計系助理教授,全家搬到匹茲堡。當時,他每個月都寄五十美元回台灣貼補家用,一九七九年底,他寫信回來說:「素貞有了孩子了!我要做爸爸了!」

翰傑出生了。 
  年輕的爸爸盼望許久的兒子,
  卻並不能夠抱他太久。


回到思念的祖國─台灣

在美國的陳文成始終思念他的祖國-台灣,他曾對美隆大學校長說:「我終究要回台灣的。」希望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他也常對陳素貞說:「美國的山水有什麼好看的。山要翠綠才是山,水要清澈才是水,那才叫山水!台灣的山水才算是真正的山水。」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陳文成偕妻子陳素貞與新生的孩子回到闊別多年的台灣,「去國六年的阿成,帶著素貞與未滿一歲的翰傑回台灣,我們全家人都到機場去迎接,親家的家人也到了。阿成由海關走出來的時候,全家人一擁而上,那種久別相聚欣喜萬分的感覺,實在很難加以形容。」陳庭茂如此回憶與兒子再相聚的欣喜之情。

 年輕的爸爸、媽媽和小翰傑,
  這是永遠不再的全家福。


回家了,卻也從此,長眠故土

回到台灣的陳文成,原本應該是盡情享受天倫之樂的美好,卻在經歷一連串「意外」事件後,仍然無法躲過國民黨政府的謀殺計畫。七月二日上午,三名彪形大漢至 陳文成家中,出示台灣警備總司令部的約談通知書(這是警總第二度約談他),陳文成被三名警總人員帶走後,於七月三日清晨被人發現陳屍台大校園,當時的他只 有三十一歲。

一九八一年的台灣社會,距離美麗島事件、林義雄家滅門血案發生之後還不到兩年,在台灣民主運動遭到重挫,黨外人士飽受威脅之際,陳文成仍毅然決定回來看看他所所思念的故鄉。朋友眼中為人正直、行事坦蕩的陳文成,斷沒有想到當時國民黨政權及情治單位無法無天的程度。一九八一年,陳文成返回思念的故鄉,卻也從此,永遠長眠故土。


殞落的星星-我們失去了一位傑出的數學家


「陳文成的驟然去世,對於他的父母妻兒是晴天霹靂,頓失傍依的傷痛,對於台灣的社會安定與國際聲譽,是無法彌補的損失。對於國內外的數學界,則像一顆熠熠發光的星星一瞬間忽然墜逝,留下驚疑,震撼與無比沉痛的嘆惋」,陳文成的老師、台大數學系黃武雄教授道出無盡的沉痛與惋惜。

去國六年的陳文成,
  壯碩活躍的身軀,
  變成傷痕累累的屍體。
  回家省親的喜樂,
  化作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情。

註1:在陳文成案發生後,依照他任教的卡內基美隆大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教務部門的非正式統計,台灣、南韓、伊朗、利比亞是在美國佈建最多校園間諜的國家。不僅是留學生,連台灣人到美國參加過台獨集會,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會議,回台後都可能遭情治單位約談,甚至被迫轉職。

(文章轉載自: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