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中徬徨時，與紀敏雄博士的「台灣本土文化書局」相遇
周馥儀
編按：這篇文章原為2024年台北國際書展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冊《在場》展覽手冊而寫。紀敏雄博士出身台中，1965台大心理系畢業，翌年赴美進修。1972獲密西根大學化學博士學位，在美期間成為研究火箭專家，曾獲十多項專利，發表二十餘篇高科技論文。1993年回台灣在台中祖厝創辦台灣本土文化書局。1996/12因病回美治療，1999/9過世。紀敏雄博士在台灣本土文化書店的時間不算長，但他的熱情及信念影響了很多的人。（以上參考：紀敏雄紀念館，本文圖片亦輯自該網站，謹謝。2025/9/8）
高中歲月，承載了「轉大人」的叛逆與多愁，在升學壓力下，摸索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與內在對話，形成對社會、對世界的看法，順應著同儕但又感覺孤單，總想突破框架，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在這跌跌撞撞的青春路上，書店竟帶我找到同伴與志趣。
1996年一場媒體報錯日期的東方白演講，讓16歲的我走入台灣本土文化書局，認識店長紀敏雄博士、推動台灣文學社的彰化高中老師與台中一中學生。在紀博士鼓勵下，社團逃兵的我竟「憨膽」在台中女中成立台灣文化研究社，開啟往後二十多年台灣文化推廣之路。
今年（2024），台灣本土文化書局成立30年，但這間書局卻也將畫上句點。回想我與台灣本土文化書局相遇的時刻，恰是解嚴後的90年代社會力奔放。
「台灣」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不陌生。父母親從事勞動工作，是黨外民主運動的支持者，家裡書架上有林雙不、東方白的小說、前衛出版社的台灣歷史書籍、《美麗島》黨外雜誌，家中訂《自立晚報》讓我在國高中時就讀到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口述、賴和文學、批判國民黨仍壟斷經濟與媒體的政論。白天，為了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大學，我在學校努力背誦中國各省物產與鐵路、黃帝夏商周秦漢等各朝代中國歷史，在「家庭/台灣」與「學校/中國」的衝突中辯證「我是什麼人」。
當時的台北街頭有各式爭取人民權益的遊行與抗爭，1992年是台灣邁向實質解嚴的關鍵時刻，李鎮源、林山田教授等人組成的「廢除刑法一百條行動聯盟」匯聚龐大社會壓力，少數席次的民進黨立委終讓國民黨主導的國會修正「刑法一百條（內亂罪）」，終結國民黨政府以叛亂為名、隨意將任何人逮捕繫獄的可能性，名列海外黑名單的異議人士終能解禁返台。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1960年代許多台灣青年懷抱美國留學夢，紀敏雄博士1965年台大心理系畢業，也在這波留學潮到美國取得密西根大學化學博士學位，在美期間成為研究火箭專家，同時投入台獨運動、被列入黑名單，列名在維民專案（台灣大專院校擬聘任歸國學人，函請法務部調查局協查其安全資料），終能在1993年返台。
他放下美國太空科技的高薪工作，回到台灣工作，但台灣的公司文化跟美國很不一樣。最後，他在家族支持下，運用台中市三民路的70多年祖厝，跟姪子紀乃元合力打造「台灣本土文化書局」，賣的都是有關台灣的書、音樂、影帶。這年，台獨聯盟促成台中YMCA成立「台灣文化學院」，是全台第一個、「體制前」唯一的台灣文學系所，吸引許多人就學，不少國高中老師為了準備「認識台灣」課程而選讀台灣史、地理。平時，台灣文化學院師生會到「台灣本土文化書局」找書，紀博士也在店內舉辦台語讀書會、台灣文史講座，書店成為本土意識人士的中部據點。
紀敏雄博士經營台灣本土文化書局的那幾年，也是台灣社會在開放選舉中淬煉「民主」，1994年戰後首次省長與北高市長民選、1995年第三屆立法委員選舉、1996年首次總統民選，「台灣意識」隨著民進黨候選人的競選活動在台灣社會公開宣傳。
1996年首次總統民選，彭明敏、謝長廷代表民進黨參選總統副總統，將「海洋國家」理念傳播到各縣市。那時，我是台中女中一年級學生，爸媽從清水送我去宿舍，我們還先繞去台中中區橋下聽演講，台上是傳說中跟學生魏廷朝、謝聰敏發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而流亡海外的彭明敏教授，台下聽眾雖無萬頭竄動，仍以熱情掌聲回應彭教授。
三月，總統大選投票前夕，爸媽載我去台中參加選前之夜大遊行，我們意猶未竟還到彭明敏競選總部，捐款獲得《鯨魚的歌聲》台灣首屆民選總統紀念專輯。隔天，投票結果，彭明敏與謝長廷只獲得21%選票，爸媽載我回宿舍，沿路聽著地下電台，競選總幹事葉菊蘭在節目中跟支持者道歉「我們努力不夠」，她沙啞的嗓音被車外的滂沱雨聲覆蓋，春天竟如此冷峭低悶，轉到別台則在評論彭明敏的得票率21%，代表「台獨」沒有市場。
雖然彭明敏沒當選總統，但選舉過程已衝擊民眾思考「台灣意識」。二個月後，我在宿舍看到報上刊載《浪淘沙》作者東方白返台在台中演講的消息，我滿懷興奮，從自由路騎腳踏車到台中公園旁的台灣本土文化書局，推開門進到店內卻沒什麼人，只見辦公桌前坐著一位先生，跟兩位台中一中學生在聊天。我鼓起勇氣問「請問今天是不是有東方白演講？」，那位先生看著我回答「演講是昨天啊！」，我失望地說「可是我剛看報紙寫是今天」，那位先生問我「你是看什麼報？」，我說「聯合報」，那位先生說「《聯合報》這款報紙，你還相信它？」。
那位先生，就是台灣本土文化書局店長紀敏雄博士，紀博士介紹我認識那兩位台中一中圖書館社學長，要邀請人本教育基金會創辦人史英到一中演講，歡迎我也去聽。紀博士還提到，中一中學生正準備成立台灣文化研究社，鼓勵我也在中女中成立台灣文化研究社，還拿出留言本，請我留下聯絡方式。我跟紀博士說要想一想，當時我只把高中當成大學跳板，是一學期內從儀隊、樂隊、到毛衣社的社團逃兵，只想趕快度過高中三年、考上台大。
晚上，我回到宿舍跟學姐們講起白天去「台灣本土文化書局」，大家討論起「台灣本土文化」是什麼？有學姐認為是「台獨」、不要再講。進到女中讀書，我把自己掩藏的很好，不會在學校或宿舍談對社會的看法，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跟室友討論「台灣」，也才知道室友知道很多南投家鄉文史。我也打電話回家詢問父親對創社的看法，即便父親帶我閱讀台灣文史，但他仍勸我到大學再做社團。
過了幾週，我去跟紀博士婉拒，無法在中女中創社。紀博士說沒關係，還介紹我認識在場的中一中台灣文化研究社學生。之後，我去南投縣仁愛鄉參加台大自然保育社辦的自然保育營，在小組時間裡，聽到同組其他學校的高中生侃侃而談美濃反水庫運動、瑪家水庫、七股濕地做濱南工業區等議題，隊輔們分享參與環境運動的心得，也帶我們實際去看山林生態被破壞，觸動我應該要做些甚麼，想起紀博士鼓勵我創社的事情。
營隊結束後，我又去書局找紀博士，詢問他如果要在學校創社，要怎麼作？紀博士用協助中一中台研社的經驗，告訴我要怎麼申請社團，要先找社團指導老師，最好請校內老師指導，如果校內找不到，他可以當我們的指導老師。當時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需趕在高一學妹入學前成立才能招生，社團成立至少要有25人，大多是靠班上同學熱情相挺，而社團指導老師，我則「觀察」暑期輔導課，歷史科游梅雪老師教到最後台灣的部分，透露出對台灣的情感，我鼓起勇氣詢問游老師能否擔任社團指導老師，沒想到游老師爽朗的答應了！
之後，我到訓導處遞送社團申請表，課外活動組組長看到申請表上的「台灣文化研習社」，笑著對我說「研究文化可以，不過不要談政治」，我卻看到她桌上放著一個有新黨旗幟的杯子，「到底誰比較政治？」這疑問深烙在我心裡。「文化歸文化、政治歸政治」也不斷在往後的台灣文化之路上聽到，我所做的也是在破除人們「政治冷感、去政治化」的迷思。
台研社成立後，紀博士引介我認識指導彰化高中台灣文學社的呂興忠老師，當時呂老師在台灣文化學院進修，去台灣本土文化書局找書，我剛好在場，紀博士介紹我們認識，之後呂老師辦「三校聯合幹訓」，讓一中、女中、彰中台研社學生串連交流，也跟我分享在彰中辦社刊、辦演講的「突圍校園威權」經驗，如何應對校方審查社團刊物。當我們要在女中舉辦演講，紀博士建議邀請學姐楊翠老師返校演講台灣婦女運動史，那場演講衝擊了中女學生，第一次知道日本時代台灣有婦女運動。往後二十年的實踐之路，我也與呂老師、楊老師亦師亦友並肩作戰，與賴和基金會深耕台灣文學。
紀博士鼓勵高中生的我在中女中創社，對台灣的關心並非停留在政治時事，進一步打開對台灣文化的眼界，逐漸拋卻猶疑怯弱，成為文化行動者。
紀博士也影響了學弟台中一中學生們，他支持圖書館社陳奐宇社長，在學校舉辦「台灣本土文化書展」；書局內邀請許世楷博士及盧千慧夫人帶讀書會，陳奇硯讀大學時也回來參加。書局更是「不想讀學校的書」的高中生的圖書館，葉高華、廖建超都撰文回憶，書局最特別的是「書可以借閱」，讓沒什麼錢的學生有機會閱讀到台灣文史。店內不只賣書，還有許多水晶唱片，新台語歌運動的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陳明章、路寒袖等音樂專輯，中一中台研社長陳良智推薦我在書店裡買到；農村武裝青年阿達（江育達）讀高職時，到一中街補習，也常去台灣本土文化書局買水晶唱片，打開他對本土音樂的認識。
當年紀博士也聲援台中的大學社團，台中師範學院社教系學會、語教系學會都邀他提供書籍參展，但校方卻以「輔導」之名，要主辦同學「先提供書目送審」，紀博士公開向媒體批判校方「文化戒嚴」的心態，應廢除這種「監視學生活動」的政策，還學生知的權利。
升上高三後，我投入準備聯考，考完聯考的暑假，我再去台灣本土文化書局，書局卻深鎖。之後，到台北讀大學，也很少到台中市區，再聽到紀敏雄博士的消息，是博士已在1999年不幸罹癌過世。基於紀博士對台灣文化的熱愛，紀家決定繼續保留台灣本土文化書局，由紀博士的外甥女余淑賢負責接手經營。2009年紀博士的姪子之友鄭惠敏因敬佩博士的創店理念而加入經營三、四年，因有惠敏整理紀敏雄博士的資料，我也才知道紀博士在1996年12月因癌症回美國治療，我也才想起，創社後再到書局，看到紀博士的臉色不是很好，有時候忙到很晚才吃飯，但他都不以為意。我跟博士的相遇，是在他罹癌回美的半年前，那短短六個月，讓高中生的我付諸行動創社，甚而影響我往後走上台灣文化推廣之路。
這些年，我因著賴和基金會推廣台灣文學、太陽花運動到台美人社團演講，都會詢問是否有人認識紀敏雄博士？直到2016年應邀在北美台灣婦女會年會演講，我終於遇到認識紀博士的台美同鄉，在問題交流時，有位陳大姊發言補充了紀博士在同鄉會的故事，她很感動，紀博士回台開書店，影響了我們這些中台灣高中生。
三十年過去，紀敏雄博士影響的這些高中生帶著台灣意識進入各行各業。去年，因為台灣本土文化書局將熄燈，我們又重新聯絡。未來，若這棟書局消失，我們還是會繼續述說，讓人們記得，台灣本土文化書局對中部高中生的影響，記得紀敏雄博士關懷我們，透過書店帶我們「閱讀台灣」，為我們開窗，涵養我們行動的勇氣與力量！
文章出處：2024年台北國際書展 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在場》展覽手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