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六十周年徵件活動講座桃園場:「我用行動書寫歷史」側記

〈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六十周年徵件活動講座桃園場:
「我用行動書寫歷史」側記

曾明德

4月28日位於桃園平鎮苔蘚視角書店的座談,是由謝聰敏教育基金會、魏廷朝人權文教協會合辦的第二場自救運動宣言徵件推廣座談。我們這次在魏廷朝的家鄉桃園,特別邀請了影評人陳平浩主持,評論家朱宥勳、史明文物館藍士博館長以及桃園市議員、也是魏廷朝的女兒魏筠三位老師,從文本分析、歷史脈絡及個人生命史的角度,為讀者全面地導讀〈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以下簡稱自救宣言),理解三位作者如何以行動書寫歷史。

朱宥勳老師的文本分析

朱宥勳老師首先從文本的角度分析〈自救宣言〉。他指出〈自救宣言〉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

  1. 從既有的社會條件,精準地預測國家未來走向,並提出新的國家願景。
  2. 文采上,繼承了西方政治史上的雄辯傳統,特別是受到《共產黨宣言》的影響。

宥勳老師進一步解釋,這種面對大眾、宣言式的文本在台灣歷史上、甚至是在華文書寫傳統均極端稀少。從文本開頭、行文的分析風格、與結尾的呼告,很明顯受到《共產黨宣言》的啟發,但在行文之中又極力避免與共產黨聯繫。這是寫作上的策略,除了避免被扣上紅帽子之外,也是呼應開頭便指出要在國共兩黨框架下走出自己的路。

朱宥勳老師接著指出宣言內容哪些是反應現實,哪些是呼籲與訴求。在反應現實方面,宣言精準分析了當時的軍事、社會、政治,指出蔣介石政權以不可能實現的「反攻大陸」為由,凍結憲法,遂行軍事獨裁統治,是當時所有社會政治問題的根源。本文很生動也很獨特的地方,在於對於軍隊的第一線觀察,不將軍隊與統治者等同看待,並指出外省老兵待遇不公的問題,是一種跨越族群的嘗試。

在訴求部份,宣言逐一從社會、人口、世界對照等指出台灣具有成為一流國家的潛力,清楚指出未來的願景為何,其完整程度其實已近似於黨綱的性質:從正視台灣與中國是分開的事實,建立正常憲政國家、一步步到好的國家。後見之明來看,我們如今都走在〈自救宣言〉所揭櫫的道路上,許多目標已達成,有些仍持續進行中。

藍士博館長的歷史脈絡分析

行動創造歷史,而書寫宣言本身就是一種行動。藍士博館長提問,究竟師生三人書寫〈自救宣言〉時,內心裡訴求的對象為何?又與1960年代的時代脈絡有何關聯?他借用了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1936-2015)的「想像的共同體」分析架構,闡述台灣意識的起源和發展。他提到,清代台灣分割的地理條件,使得完整的共同體難以形成,一直到日治時期近代化建設後,交通、訊息傳遞的進步,將全島溯造成一體化的空間;本島人共同面對日本殖民者的經驗、加上印刷與出版業的興起(如1923年的《台灣民報》),共享著生活空間與思考上的共時感,方使得台灣意識萌芽、屬於台灣的共同體誕生。

1945年二戰結束後中華民國政府來台,經歷過228事件後,台灣原本誕生於日治時期的自治訴求挫敗。228事件後流亡海外的知識份子如廖文毅、史明、王育德,將共同體的訴求上升到國家;在島內的台灣人,因為與1949年來台的外省移民,有著共同面對戒嚴體制的生活經驗,因此〈自救宣言〉的書寫策略是橫跨不同族群,爭取最大多數人的認同,號召一起改變現狀,因此將共同體的範圍納入新的外省移民範疇。

談到這邊,藍館長點出民主的本質是溝通,而非效益。多元並陳是民主的優點,但也容易造成反民主的意識型態利用此漏洞趁虛而入,瓦解民主。因此在凝聚共同體的同時,如何鞏固民主,這在當代面臨多重挑戰的台灣人所需要注意的。

魏筠的作者生命史分享

出身法律界的魏筠,分享大學時首次閱讀〈自救宣言〉的印象:第一、這是很清楚的制憲架構;第二,戰後初期的台灣史,從228事件,一直到1960年代白色恐怖方熾,對於追求自由、勇於思考的青年來說,是極端壓抑的氛圍,但宣言的筆觸,呈現的卻是一種跨越族群,一起建立起更好國家的希望。從格局與遠見來看,這都是台灣史上非常難能可貴的文本。

在此,魏筠分享〈自救宣言〉原本是由謝聰敏撰寫成約五萬多字的論文,後來由魏廷朝修改成約六千字的篇幅。魏廷朝擅長寫作與論述,因此長期在黨外運動中擔任「小編」的工作。從最早的《自由中國》雜誌、〈自救宣言〉、一直到的黨外雜誌如《文星》、美麗島雜誌社,到代表作《台灣人權報告書:1949-1996》皆然,是屬於默默筆耕型的工作者。主持人陳平浩與朱宥勳老師也提到,許多文學愛好者對於魏廷朝的第一印象,就是翻譯了許多日本近代文學作品。「黨外小編」的火苗未曾因魏廷朝入獄而斷絕,他與弟弟魏廷昱並稱黨外的大魏與小魏,持續在論述上發揮影像力。

接著,魏筠為我們分析三位作者的身份社會背景,很湊巧地,這代表了當時三種不同社會背景的台灣人:

  1. 彭明敏 – 典型日治時期的台灣精英家族,父親是知名醫師,本身也是少年得志的知名國際法學者,受到學界與政府的關注,曾奉命在聯合國為中國代表席次辯護。因此,參與了〈自救宣言〉無異政治自殺,但他仍接受了良心的呼喚,選擇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2. 謝聰敏 – 出生於彰化二林柑仔店的中產階級家庭,從小對二林農民運動的事蹟耳濡目染、繼承了樸素的正義感之外,很早就對政治議題產生興趣。就讀台大期間,深受彭明敏、殷海光等自由主義者的啟蒙。〈自救宣言〉為其和同窗魏廷朝、師長彭明敏論政與思考的結晶。
  3. 魏廷朝 – 桃園龍潭的客家人,是「賭鬼的後代」,因此出生時家道中落;但他同時也繼承了父親的反抗精神,富有社會主義理想。高中時發生的義民中學案,開啟了他一生對於時事與政治的關懷,無怨無悔。〈自救宣言〉中的社會平等的理念,便深受魏廷朝影響。

當代的啟示

活動的最後,講者們強調〈自救宣言〉在當代具有承先啟後的地位,在白色恐怖方熾的當下,它首次明確就現實社會經濟層面分析,指出戒嚴體制為問題的根源,台灣具有成為正常且理想憲政國家的條件。雖然來不及發送出去,但三人的行動深遠影響了日後黨外運動的發展;而輾轉流傳到海外的宣言,也啟發了海外運動的能量,在兩個潮流匯集之下,共同開啟了日後1970年代末熱烈的黨外運動。最後,講者均堤到了當代台灣民主政治發展的困境。民主的訴求是多元,但凝聚共同體需要尋求共識,如何以民主作為凝聚的訴求、避免獨裁政權如中國以民主作為反民主的工具,是我們所要深思、且必須以行動回應的。當代網路通訊科技的發達,使得反民主的意識型態以更細微的方式影響人的行動與思考。在這個時代轉折點,藉由閱讀、理解前人的行動,並藉由行動為當代書寫歷史,這是〈自救宣言〉留給我們的最大遺產。

(文章轉載自:財團法人謝聰敏教育基金會 2024/7/2 臉書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