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三六大屠殺

高雄三六大屠殺

周婉窈

今天,三月六日,我想還是很多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日子。

以下是《少年臺灣史》2019年增訂版「二二八」那一章新增的小事典新詞條,再度放到這裡,紀念勇敢挺身而出的菁英/市民,以及無辜受難的國人。也請謹記二二八事件應該提醒我們的詭詐、血腥,以及無底線的野蠻。

〈高雄三六大屠殺〉

陳儀和「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談判,是緩兵之計。他在3月2日發出急電向蔣介石請求派兵,5日確知軍隊會來臺灣,但他在6日還在大談「和平解決」,要臺灣民眾相信政府,在8日、9日軍隊接連上岸前,仍假意協商。不過,6日高雄就發生了「三六屠殺」,比9日開始的全島大屠殺早三天,為何如此?

二二八事件的動盪在3月3日影響到高雄,人民群起抗暴,4日學生成立自衛隊(雄中自衛隊),以臺灣省立高雄第一中學(今雄中)為首,另有高雄工業學校、高雄商業學校、高雄女中等校學生,目的在維持學校附近治安,並以雄中為臨時收容所,保護生命遭威脅的外省人。

早在3月4日這天,高雄要塞司令部司令彭孟緝就已決定採取軍事鎮壓的方式。5日高雄成立「二二八處理委員會」,但因彭孟緝已經決定7日凌晨開始鎮壓高雄市區,必需用談判來拖延時間,於是要他們第二天再來。

3月6日上午,市長黃仲圖、參議會議長彭清靠等七名談判代表依約前往壽山和彭孟緝談判,眾人才進入會議室,凃光明、范滄榕、曾豐明就被逮補,黃仲圖、彭清靠、林界、李佛續等人被衛兵限制行動。擒拿住談判代表之後,彭孟緝決定將7日的鎮壓行動提前,當天下午二時派軍隊下山鎮壓,兵分三路。

進攻市政府的軍隊,先丟手榴彈,見人就殺。正在市政府前等待談判消息的各界代表與市民,來不及走避,死傷慘重,約五、六十人喪命。當天晚上,軍隊又向市府旁邊的防空壕丟手榴彈,躲藏的人被炸成碎片。第二天一早軍隊開槍掃射躲在高雄川(今愛河)的民眾。

高雄愛河市中心段。「二二八事件」中,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發動「三六屠殺」,當時還叫做「高雄川」的愛河被高雄市民的鮮血染紅。圖:Wpcpey;CC BY-SA 4.0/文:薛翰駿。

主攻高雄第一中學和火車站的軍隊,抵達雄中後先遠遠包圍學校,再占領火車站。軍隊由三塊厝圍攻高雄火車站,站前民眾、旅客急忙奔散,軍隊並掃射躲在地下道的旅客,死傷無數。軍隊接著攻打雄中,由於學生反擊並丟手榴彈,士兵不敢靠近。對峙半日後,學生彈藥漸漸沒了,於是趁黑夜突圍而出。第二天清晨,軍人再度攻擊,在火車站的屋頂架設四門迫擊炮,轟炸雄中。當晚軍隊進入三塊厝搜索學生,學生大都已逃走,居民則飽受驚恐,有人被搶劫,甚至遭強暴。

3月7日軍隊鎮壓行動結束之後,彭孟緝才釋放黃仲圖、彭清靠、李佛續,但凃光明、范滄榕、曾豐明於8日被處決,林界則於3月23日遭槍斃。

根據目睹者,軍隊沿途掃射,沿著愛河到處都是屍體,愛河的水變成紅色。口述歷史紀錄了幾個案例:臺南青年吳萬于和揹著嬰兒的妻子到高雄鳳山工作,回程吳萬于在高雄火車站附近的稻田,被士兵槍殺,妻子被刺刀刺死,刺刀穿過後背,傷到嬰兒。二天後親人「大膽」去收屍,嬰兒還沒斷氣,過了十多天才死。市政府廣場唯一倖存者許國雄醫師,當時在市府擔任救護工作,他的父親是高雄市參議員許秋粽,在市府門口被軍人掃射,頭部中彈後,撐住最後一口氣,把他喚過來,用身體掩護他,才斷氣死去;許國雄記得市政府地上積血有一公分高。許國雄後來被捕,關了三天三夜,因為他是彭孟緝母親的牙醫,幸運獲得釋放;他的兩個弟弟也被捕,要被處決前,也是靠這層關係獲救,不然,許家在二二八就要死四個人。在無差別的屠殺過程中,誰能倖存,是奇特的機率─人們會說:只能靠天意了。

在軍隊無差別殺人過程中,許多受害人身上的貴重物品,包括衣服,都被剝走;有人去收屍時,發現親人是赤裸的。另外,鐘錶店、金飾店,以及腳踏車店也都成了軍人掠奪的對象。楊明德在鹽埕區開一家「眼鏡相機行」,隔壁傳來慘叫時,他一家三口和親友躲在半樓夾層的衣櫥裡,聽到軍人一批一批進來搜刮,後來有軍人步上樓來,喊著說要「美金」,楊明德為了保護親人,就出去打開金庫,讓他們搜刮,沒想到軍人將他打死。楊家隔壁先遭搶的銀樓,店主和太太都被殺死。

陳儀得知彭孟緝在3月6日就大開殺戒,很生氣,不是氣他濫殺無辜,而是擔心中央救兵還沒到,壞了大事。由於三六屠殺,臺灣民間叫彭孟緝「高雄屠夫」。

高雄三六屠殺,有四點特別值得注意:

1、誘騙談判代表上山。

2、屠殺在市政府等待談判結果的民意代表和市民。

3、沿途掃射路人。

4、清空高雄中學。

親愛的少年讀者,談判是這樣進行的嗎?換個你們可能比較能想像的場景──我方和敵方進行談判,敵方殺我代表後,軍隊就直接開進立法院,掃射在等待談判消息、手無寸鐵的國會議員和人民代表,結果我方死光光。如果歷史可以給我們教訓,那麼,真的不要輕易和敵人談判,尤其是從來沒遵守過協議的中國共產黨及其創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根據保密局3月21日的內部報告書:「計在市府內死五十餘人、市府外死七十餘人、車站死七十餘、三塊厝死百餘人,零星死者數十餘人。……現被扣者計六百餘人,岡山槍殺二人,扣禁數十人。」這裡的數字很概略,不好計算,不過,加總起來,死亡人數可能在350人上下(50+70+70+100+2,「餘」以4人計+16,數十人以40計)。這是加害方當時的估算,受害方沒有公權力替他們做統計,七十餘年後數據更加渺茫了。

1939年完工的日本殖民政府高雄市役所廳舍,1945年終戰後由高雄市政府使用至1992年,1998年成為今日的「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根據保密局的檔案,「二二八事件」中,少有超過120位在此等候消息的高雄市民被彭孟緝派出的軍隊殺害。圖:李盈佳/文:薛翰駿。
高雄歷史博物館陳列之二二八事件時高雄市役所模型

附帶一提,彭清靠的小兒子彭明敏是臺灣大學教授,因「臺灣自救運動宣言」事件(見頁243)亡命海外,黑名單(見頁294-297)解消後返回臺灣,致力於公共事務。苓雅區長林界的女兒林黎彩,當時14個月大,數年後母親自殺,姊妹流轉於親戚家中,她要到45歲(1990)才知道二二八和父親之死。近年來她以受難者家屬的身分積極參與轉型正義的工程。三六大屠殺受難者及其家屬的故事,社會大眾大都不清楚,甚至連高雄曾經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毫無所知。當時的高雄市政府,就是現在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

參考文獻:行政院研究「二二八事件」小組,《「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上)》(1992),頁102-105;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保密局臺灣站二二八史料彙編(一)》(2015), 頁9;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高雄市二二八相關人物訪問紀錄》中(1995),頁156-162、下(1995),頁222-236;《口述歷史:二二八事件專號》第4 期(1993 年2 月),頁369-371;陳翠蓮,《百年追求:臺灣民主運動的故事 卷一 自治的夢想》(2013),頁271-279;戴國煇,《愛憎二.二八─神話與史實:解開歷史之謎》(1992),頁282。

(文章轉載自:周婉窈部落格2022/03/06網站文章;2024/03/06略加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