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若下雨，落到地面會轉紅

三月若下雨，落到地面會轉紅

周婉窈

74年前的今天（2021/3/25），在嘉義火車站廣場，潘木枝、陳澄波、盧鈵欽、柯麟被處決。這是第三批，3/18是陳復志，3/23是吳溪水、陳陣、盧鎰、蘇憲章、陳容貌、施珠文、林登科、陳庚辛、黃水樹、蔡金爝、薛皆得共十一人。

每個人的罹難都牽動很多事情，「家破人亡」不是只是個四字詞。如果你是個少年，目睹父親被槍決，或是必須去收屍，帶著這個血腥的記憶，你如何活在被排斥、被迫完全沈默的「新社會」中？如果這樣大不公、大不義處決一個人，無法引起你同情的想像，以及一絲的憤怒，那麼，再多的死亡，不過是堆疊上去的數字。三月做大水，蛤？哪裡？

潘木枝是嘉義仁醫──那是個還會有仁醫的時代，他的兒子潘英仁這樣告訴記者：
「潘英仁手指不遠處，對著參與追思的民眾說，74年前3月25日，他父親潘木枝大家都叫他『木枝仙』，就是倒在那裡，那時看到他三哥扶起父親的上半身，他只能癱軟的跪在父親腳邊。

潘英仁說，在父親遇難的10天前，他二哥聽說父親在水上飛機場被捉，從家裡衝出去要救父親，結果被抬回家，頭部槍傷而亡。

潘英仁說，父親被槍決當天，他與大姐、三哥與最小的妹妹，剛幫二哥掃墓回來，在中山路遇到軍用卡車，見到有人被推上卡車，往嘉義火車站行駛，才意識到父親可能被載往火車站，他與三哥一路追著軍用卡車，過了中央噴水池，遇到母親坐在人力車，此時聽到2聲槍響，母親喊了一聲『唉喲』，人即往前趴下去，他沒法顧及母親，趕到火車站時竟是『人山人海』，穿過人群，看到父親已被槍決。

潘英仁說，父親死後數十年，他都未曾流過一滴眼淚，直到幾年前嘉義出身時任副總統蕭萬長，邀請他到官邸給予安慰，從那刻起，他想到父親眼淚才能自然流下，好像是壓在胸口一塊很重的東西開始溶解。」

（中央社，〈潘英仁：元凶銅像被崇拜 二二八無法走入歷史〉，2021/03/18 https://www.cna.com.tw/news/aipl/202103180190.aspx）

仁醫潘木枝留下遺書，是將香蕉菸的包裝紙反過來，用鉛筆寫的，能寫遺書想必仰賴暗黑世界中可遇不可求的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

素霞賢妻如面：
余已絕望矣！僅書此為最後遺言，望賢妻自重自強。
一、潘木枝家全賴賢妻一人，賢妻要自保身體，切不可過悲。
二、吾母老矣，忘汝孝養。
三、子女切要撫養，使其成人，木枝是為市民而亡，身雖死猶榮。
四、余一生使賢妻苦痛多矣，望賢妻恕我，我每日每夜仍在汝身邊，保佑汝們。
五、家門要自重，切不可自暴自棄，再祈保重身體。
夫 潘木枝遺

「為市民而亡，身雖死猶榮」，因為他和陳澄波等十六人代表嘉義市民，以「和平使者」的身分去和KMT/ROC軍隊談判。以這個為背景，我們也才能了解陳澄波遺書的第一句。

陳澄波遺書：
你父澄波的遺言
一、為十二万同胞死而無醜矣
二、孝養你母兄妹姉須和睦勤讀聖賢顯揚祖宗
三、建築中之物一部（分）賣以作費（用）生活種種與母相諒請錦燦 先生照顧
四、碧女之婚姻聽其自由
五、報知姉夫 、局難叔父 多照（顧）
六、棺木簡單就是祖父之邊
七、祝母和親戚大家康健
三六、三、二五 澄波淚
（出處https://www.facebook.com/chengpofoundation/posts/3865240113512855）

盧鈵欽給妻子林秀媚的遺書，我在《臺灣歷史圖説》有翻譯大半。

以下是台中顧尚泰醫師給妻子的遺書。他（29歲）和二位台中青年李持芳（23歲）、王濟寧（19歲）至雲林參與戰役，遭逮補，3月24日被押赴虎尾馬場（今虎尾和平路東市場）槍決，三位臺中青年曝屍多日，數日後才被當地居民收埋於埒內公墓。

〈顧尚泰醫師遺書〉：
致親愛吾妻美智子樣：一、余為台灣新生願以悲劇終生，決不悲觀，絕望為要。二、余死後常在吾妻及孝一、伸秀、瑠理，吾子女身邊守護你們。三、將病院裏面遺留品賣掉，回家鄉三家春，向我父親好好傳達安慰之。四、妳為余一生不辭辛勞，身後將子女養育成人，為社會中堅，切勿使其鬆懈，以慰我靈。五、余感念吾妻賢慧，今後無後顧之憂，吾願含笑西歸，紅塵遠隔。絕筆永別。
（出處https://www.facebook.com/taichung228/posts/2821871848063373）

這些遺書，加上白恐時期的家書遺書，都應該是島嶼子女在課堂上要能讀到的。但願有出版社發願收集成書。

（文章轉載自：周婉窈部落格 2021/03/25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