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箱你不知道的鄭南榕
王南琦
「你死了，一切就都沒了。」我很尊敬的一位女強人，跟她一心尋死的丈夫拜託。
女強人工作的廣告公司在彼時的業界非常頂尖，是我在政大廣告大三填實習志願第一名，可惜名額太少，我無緣進入。
女強人說：「當年我想進廣告業工作，看到徵人廣告一律《限男性》，是我先生鼓勵我『只要你想做，你可以做得很好。』他拿了好幾本《廣告時代》給我看，之後我就毛遂自薦給徵求男性業務的廣告公司老闆：『我是女生，你如果不找我面試，你一定會後悔！』」
順利進入當年最TOP的廣告公司業務部門，女強人手上都是日本客戶，一心想衝高業績的她跟丈夫說想學日文，去日本公司比稿就不用透過翻譯。丈夫馬上幫她在師大路的補習班報名日文課，那時候，女強人已懷孕數月，她就挺著大肚子去學日文，生完小孩繼續課程。
「他不只讓我沒有後顧之憂，還會幫我做公關。」女強人說女兒出生後幾乎都是丈夫在帶，每天早上夫妻倆一起帶著女兒去家門口附近的亞都咖啡廳吃早餐，先生會送女兒去上幼稚園後，再去上班。
那時候的日本客戶喜歡到條通應酬，女強人的丈夫要她把日本客戶帶回家一起吃飯：「就是一桌稀飯，開一個罐頭，我先生就用英文跟他們交談，大家都變成好朋友。」
因為先生的支持，女強人一路過關斬將，成了公司最TOP的廣告業務主管。
女兒出生後，女強人事業正值高峰，都是先生負責帶小孩。女強人的女兒偷偷告訴我：「在我們家，媽媽是黑臉、爸爸是白臉。爸爸會陪我看小叮噹（哆啦A夢）漫畫，還會帶我去打電動、吃漢堡。我就像爸爸的小背包，他去訪友工作，有時候也會帶我一起去。」
女強人先生對女兒的寵愛在臭煙炮事件中展露無疑：「我不喜歡爸爸抽菸，有一次我把臭煙炮放在爸爸的香菸裡，爸爸抽了後嚇一跳，但他完全沒有責罵我，還跟我要了剩下的臭煙炮說要去放在同事的香菸裡捉弄大家。」
每天被爸爸寵愛的日子在小女孩九歲那年戛然而止。小女孩一早就被爸爸叫起床：「快跟Ｘ阿姨出去！」
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被Ｘ阿姨帶出雜誌社，沒多久就聽見轟然巨響，小女孩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她跟Ｘ阿姨被警察帶到中山分局警備隊地下室，小女孩事後才知道，那一天，失去人生摯愛的媽媽，撕心裂肺看著丈夫焦黑的屍體，七魂丟了六魄，支撐她沒有倒下去的原因是：「竹梅呢？竹梅在哪裡？」
終於可以回家了，在計程車上，也被嚇傻了的Ｘ阿姨不知道怎麼安慰竹梅，只好弱弱地說：「沒事沒事，太陽明天還是會升起。」
大概是X阿姨的這句話跟爸爸的死亡記憶緊緊連結，9歲的她，想念爸爸的時候寫下這首詩：「爸爸像太陽一樣，如果太陽不見了，我會哭，我會叫，但還是叫不回太陽。」
丈夫死後，女強人用忙碌把自己武裝起來，從被丈夫嬌寵的小婦人，變成單親媽媽；從傑出的廣告業務主管，變成強悍的民意代表。
女強人用她在廣告公司工作強度加上千百倍的用力，撐起心中那股不讓丈夫白白犧牲的憤怒！有類風溼性關節炎的她竟然又感染C型肝炎，女強人瘦到只剩四十公斤。
直到再也撐不下去，女強人跑去六龜山上靜坐禪修。她在十天的內觀裡，面對自己的內心，包括那塊一直不願意面對的黑暗。
「我在內觀時，要做一個慈悲觀。有一段就是我請求原諒用言語用身體傷害過我的人。突然，鄭南榕影像閃過。在此之前，我都沒有意識到這塊傷痕。我一直哭一直哭。原來，是不願意承認，又沒有遺忘，可能又不願意原諒。就放在心裡，變成身體的壓力。我哭了，他傷害我跟竹梅這麼重，我怎麼都不知道？我抱著竹梅，第一次跟竹梅說對不起。後來，我們就開始可以談鄭南榕了。」
丈夫死後十年，葉菊蘭第一次跟女兒談論死亡：「爸爸為了他的理想，把我們放棄了。但我希望，我們要共同原諒爸爸。」
結婚時，葉菊蘭說她不喜歡做家事，鄭南榕不假思索：「娶太太又不是要來做家事。」果然，葉菊蘭每天從公司下班後不用煮飯，鄭南榕會帶著她跟菊蘭的弟弟，三人一起去師大附近的快炒店，點個三菜一湯，解決晚餐。
葉菊蘭懷孕時，他常常說：「生女兒就吃S26（當年最貴的奶粉品牌）；生男生，吃味全就好。」
竹梅出生後，鄭南榕更是身體力行：「女兒生來就是要寵的。」
竹梅襁褓時期都是爸爸哄她入睡，某天鄭南榕哄女兒入睡後在日記寫下：「這個月12日是我35歲的生日。有許多人生中的理想應該在我們出生的這個3萬6千平方公里的小島實現的。可是35年來，總是因為《歷史的錯誤》沒有實現。
面對著我自己的女兒，我非常哀慟與憤怒。難道還要讓我的女兒繼續這樣子長大來受煎熬嗎？我與其他留在台灣同一代的年輕父親們，難道沒有能力為下一代建立一個更好的制度嗎？」
鄭竹梅5歲，1984年3月12日，鄭南榕為了讓女兒可以生活在「百分之百言論自由」的國家，創辦自由時代雜誌社。為躲避警總的查緝，自由時代雜誌每期出刊都像諜報片，用靈車、送菜車、救護車運送雜誌到全國書報攤。
讀者購買也要有暗號：「那個來了沒？」甚至還有讀者購買時會用色情雜誌包起「自由時代」封面，避人耳目。
勇於衝撞執政當局，自由時代成了當年最受歡迎的黨外媒體。1988年自由時代雜誌社四周年感言列出洋洋灑灑成績單第一條：「創刊四周年，出版215期，從未脫期，發行量超過六百萬份。」平均每期近三萬本！
1989年4月7日，前一晚雜誌截稿，編輯團隊熬夜完工後，雜誌社只剩下鄭南榕一家人跟幾位行政人員與「聲援會」核心志工。
清晨5點多，與自由時代雜誌社一巷之隔的中山國中，列隊走進一百多名「鎮暴」警察待命。早上7點多，一輛警用巡邏車開入雜誌社與中山國中相對的小巷內，兩輛消防車在不久後，未鳴警笛開到附近巷口統一超商門前，靜靜停在路邊。
待在雜誌社裡的人全然不知幾個小時後的狂風暴雨，葉菊蘭也不疑有他，出門上班。
早上9點多，中山分局刑事組長侯友宜率領幾名警察將雜誌社一樓大門踹開。
在三樓的鄭南榕聽到聲響，十分鎮定叫醒熟睡中的女兒，叫竹梅趕快跟邱阿姨走，然後將女兒交給邱美緣，要大家帶著竹梅盡速離開雜誌社。
鄭南榕大喊：「你們統統趕快走！」胞弟鄭肇基從床上跳起，打求救電話打不通，再打自備的無線電話也打不通。
說時遲那時快！雜誌社鐵門門內與樓梯間突然起火，鄭肇基、翁添福、鄭坤漢、蔡敏卿、陳慶華趕緊拿滅火器撲火，可是，鐵門外的火太遠無法撲滅，鐵門內的火熄了又起，連續三次，最後是鄭肇基拿起睡袋才蓋熄火苗。這段撲火的時間，大約持續五分鐘。
由於大門已被大火封住，林乾義、廖國禎和邱美緣、幫雜誌社打掃的歐巴桑一起保護鄭竹梅，先衝進叢書部，林慧如還在叢書部內試著打電話求救，這時雜誌社所有八線電話全部被電信局控制，鍵盤上八個按鈕全部一閃一閃地閃著紅燈，國民黨政權很明顯要完全切斷自由時代雜誌社對外求救管道。
邱美緣和林乾義等人眼見叢書部大量黑煙瀰漫全室，只好另覓出路。邱美緣說資料室有出口，於是和林乾義帶著鄭竹梅、廖國禎、歐巴桑一起用溼口罩蒙住口鼻，衝往資料室，打開所有的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進來，以維持呼吸。
眾人在3樓火場找尋出口奮力求生的同時，雜誌社後面巷子站了許多穿制服的警察和穿鎮暴裝的警察仰頭觀望袖手旁觀，消防車明明早已開到附近待命，不去雜誌社滅火，卻用來堵住巷口，不讓外援進入。
在雜誌社門口奮力救火的五位男士，和稍後加入的林慧如，眾人在最緊要關頭都忽略了鄭南榕。林慧如在慌亂中忘了葉菊蘭暗中拜託她要盯住鄭南榕的話；鄭肇基也只顧著滅火，直到聽見蔡敏卿呼喊：「南榕，不要那麼快，還有時間！」鄭肇基這才想起他的哥哥，大叫一聲：「南榕！」
回頭一看，趁眾人忙著救火找出口之際，鄭南榕早已迅速且毫不遲疑地進入總編輯室反鎖房門。鄭肇基用力踢門，卻踢不開，手忙腳亂找出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眼前的景象讓大家嚇到完全征住！
總編輯室已是一片火海，火苗竄得比人還高，紅色的熊熊烈焰中鄭南榕的軀體已看不見，只能看到他斜斜伸出的一隻腳。林慧如悲切地叫了一聲：「鄭先生！鄭太太！」她不知道葉菊蘭已經去上班了，以為那隻腳是葉菊蘭的腳，因為葉菊蘭曾經向她表示，假如鄭南榕敢死，她會跟他拼了！（資料來源「自由時代」雜誌No.272期社論《國民黨摧殘自由殲鬥士，鄭南榕浴火殉道做完人》，可以點選資料庫查看全文。https://bit.ly/3Rz4lf4 ）
當天下午的《聯合晚報》是這樣報導鄭南榕自焚：「鄭南榕在引燃汽油彈後，似已呈瘋狂狀態，除向警方攻擊外，也對當時在場的時代雜誌其他同仁攻擊，要他們與他同歸於盡，嚇得這些時代的同事紛紛奪門而逃。」
所有被國民黨控制的媒體都像聯合晚報一樣用大篇幅的報導鄭南榕是一個精神異常的縱火犯！
鄭南榕為言論自由殉道兩天後，《聯合報》用以下這則新聞為鄭南榕的自焚將國民黨的假新聞傳統作了最完美的示範：「鄭南榕失眠，精神科就診，核對資料，是他沒錯。當時年僅十八，先後複診五次。」
鄭南榕死後，有記者詢問十歲的竹梅：「爸爸死了，怎麼不會哭？」
竹梅回答：「如果哭，爸爸就會回來，我就哭。」
已經從10歲小女孩長大，成為鄭南榕基金會董事長的鄭竹梅，上周末在紀念鄭南榕的展覽【自由紋理】高雄場開幕後，我們坐在2F閒聊。我問了埋在心中許久的問題：「從陸續解密的政治監控檔案發現，警政署當年拘提鄭南榕有3個方案，包含和平等待鄭南榕自己出來、和最激烈的攻堅等方式。侯友宜公開承認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做一樣的事情。
為什麼面對這樣的殺父仇人，你總是這麼溫柔，沒有採取很民粹很激烈的方式緊咬住侯友宜不放？沒有針對侯友宜每一次的政治事件，跟鄭南榕自焚做連結，做任何的政治抗爭，到底為什麼？」
竹梅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會問這麼直接的問題，她緩緩地說出：「我不想讓恨或是憤怒的情緒留在我心裡，就像鄭南榕做這些激烈的行動，他不是為了恨，而是為了愛。正如同他在日記裡面寫的，他作為年輕的台灣父親，不希望他的下一代生活在戒嚴不自由的環境，他是為了對下一代的愛才去做出激烈的行動，就跟我們一般人一樣，希望給孩子一個更好的生活。」
說著說著，那個不會哭的小女孩最後還是紅了眼眶：「就像我在基金會開箱爸爸留下的日記、雜誌資料等等，一個人也許會受不了，很多人一起難過的時候，彼此相擁抱頭痛哭，你知道你不孤單，面對苦難，是可以用群體的力量往前走下去的！」
【在大時代的年輪裡，為自由奮鬥鑿下的紋理－開箱你不知道的鄭南榕和民主自由】
⭓ 展覽時間：即日起－11/5(日)
⭓ 展覽場地：高雄三餘書店地下室（高雄市新興區中正二路214號）捷運文化中心站1號出口徒步5分鐘可達
⭓ 開放時間：13:30 – 21:00（週二公休）
#認識鄭南榕身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一個總編輯
#自由紋理高雄場即日起在高雄三餘書店地下室展至11月5日
#9月30日星期六下午2點至晚上9點我會在現場值班導覽
#更多展覽資訊請點
鄭南榕基金會．紀念館
（照片提供：鄭南榕基金會）
（文章轉載自：王南琦 2023/09/29 臉書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