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上最高敬意——曾貴海醫師

致上最高敬意——曾貴海醫師

林生祥

曾貴海醫師8/6遠行了,心裡好難過。曾貴海醫師,大我兩輪的長輩、我的藝術家朋友、詩人、社會運動者、環境運動者,也曾經和我詞曲合作過。

曾貴海醫師的豐功偉業,很多人都寫了,他的一生超級精彩,受到很多人的尊敬,當然,我也一直尊敬曾貴海醫師。

我想寫的是,曾貴海醫師和我曾經的生命交會。

我在大四的時候認識曾貴海醫師, 1995年,佳冬楊氏宗祠因為要拓寬道路,完整美麗的楊氏宗祠太極兩儀池被畫入徵收區,曾醫師是在地佳冬六根庄人,他組織了一場抗議遊行,帶領佳冬鄉親和南台灣的社運團體,從楊氏宗祠徒步出發遊行,呼籲保留美麗的楊氏宗祠,我記得遊行終點在佳冬鄉公所附近,舞台是一輛舞台車,我被安排在那裡唱我最早期寫的客家母語創作,因為沒有麥克風架,隨行舞台車的清涼穿著辣妹,幫我拿著麥克風收音,我記得我唱了「一久」。

1996年,楊氏宗祠被內政部列入三級古蹟。

我喜歡曾醫師的家鄉佳冬,我去過曾醫師在佳冬的新家,也去過曾醫師在佳冬的老家,見過他的媽媽,曾醫師的媽媽會讓我聯想到吳晟老師的媽媽,還有鍾鐵民老師的媽媽,三位文學家媽媽。

1997年我退伍後,踏上音樂人之路,1998年底回美濃參加反水庫運動。曾貴海醫師長期參與南台灣的環境運動,是一位教父級人物。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少,曾醫師會在活動結束後,特別跟我說說話,關心我的音樂創作,我覺得曾醫師應該很擔心我會餓死啊。

可能是1998年初農曆年前,我們在某個活動場合踫面,私底下曾醫師塞了一個紅包給我,鼓勵我繼續努力創作。回到家我拿出紅包,厚厚一疊,三十張千元鈔,把我嚇死了。剛出社會的第一次過年,曾醫師讓我平安且不失禮度過了春節。

2021年,「唯有堅持-曾貴海文學與社運及醫者之路」新書發表會,活動地點在高雄衞武營,我去現場唱歌,中間我說了大紅包的故事,謝謝他的照顧,現場一片歡呼與掌聲給曾醫師,曾醫師眼神笑著看著我說:我忘了,我完全不記得有這件事。

我後來想為什麼曾醫師會忘了這件事呢?我想我只是被曾醫師幫助過的其中一位,應該有很多人被曾醫師幫助過,案例太多忘記就很自然。

曾醫師曾經是衞武營公園促進會的會長,我們今天看到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跟曾醫師和一群朋友在1992年開始推動「綠色之夢」,有很重要的連結。

曾醫師參與美濃反水庫運動,從1992年開始他就在,陪著我們美濃人走過艱辛的歲月。

我覺得曾醫師心胸、視野寬廣,他的家鄉在屏東佳冬,他的診所在高雄市區,他看待美濃反水庫運動,是站在南台灣水資源永續發展的角度,支持美濃反水庫運動。他也寫了詩「假使美濃會起水庫」,用文學支持社會運動。

曾醫師和鍾鐵民老師是很好的朋友,他從1999年到2012年擔任鍾理和文教基金會的董事長。擔任鍾理和文教基金會的董事、監事,無償付出,有時候自掏腰包。

2009年的時候,鐵民老師找我進去鍾理和紀念館,我記得應該是鍾理和文教基金會的董事會開會,決定要以音樂的形式推廣鍾理和文學,董事會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於是找我進去開會,曾醫師微笑著跟我說:生祥,我們就把音樂計劃交給你了。眼神是滿滿的信任與期待。

曾醫師寫詩、散文、自然書寫,他常常跟我說,他比較喜歡當詩人、藝術家,他沒有喜歡當醫生、董事長,所以娶的太太是聲樂家黃翠茂女士,師母唱歌很好聽啊,唱著曾醫師的詩作是滿滿的情感。

鍾理和文學音樂的計劃,啟動了曾醫師和我詞曲上的合作。當我第一次收到曾醫師的初稿,我竟不知所措,因為寫滿了一張A4紙的歌詞。我趕緊打電話給他,我說這一整張A4歌詞我鐵定背不起來,沒有辦法現場演出。我說可不可以請你用客家山歌的歌詞形式或者是童謠的格式,把你想要的歌詞寫出來?曾醫師很快的給了我回應。後來我們在「大地書房」專輯裡頭,合作了兩首曲子,一首是「山火」,一首是「細妹細妹跈我來」。

大地書房專輯在2010年發行, 2012年金音獎頒獎典禮,拿到了最佳專輯、最佳民謠專輯以及最佳創作歌手獎,最佳專輯、最佳民謠專輯的奬座,現在展示在鍾理和紀念館,這是曾醫師和我創作的印記。

圖一
圖二
圖三

曾醫師是胸腔科醫師,診所在高雄市凱旋路,有一次曾醫師跟我說:「生祥,你有抽菸,你去照一下X光,驗血驗尿,我幫你看一下。」我當然是乖乖照做,於是去了他的診所,曾醫師很疼我,幫我看診不收費。

診所的最裡面,有擺放沙發、茶几,南方的社運朋友如果有事情要跟他討論,就會約在這裡,曾醫師會在看診的空檔,直接在診所開會討論,我在那邊跟曾醫師開過幾次會。我想應該有不少的社會運動決策在診所討論出來,我覺得那邊是南方社會運動的其中一座重要發動機。

2014年高雄發生氣爆,凱旋路滿目瘡痍,曾醫師的診所也受到波及而無法營業。後來重建的過程中,曾醫師把診所提供出來,作為重建的工作站。

我覺得曾醫師為人優雅,理想浪漫性格,身體有柔性的氣質,但另外一方面我也觀察到,如果觸及價值底線,他會展現出很剛硬的一面。

2022年,曾醫師獲得厄瓜多惠夜基國際詩歌獎,是亞洲第一位獲獎者,高雄市文化局在高雄承億酒店,為他舉辦祝賀儀式,我也去現場演出,唱了他的作品「山火」。現場許多文壇的朋友,開開心心向曾醫師致意。

2023年底,高雄市文化局舉辦「2023高雄世界詩歌節」,我去參加開幕演出,曾醫師是開幕活動的其中一位主角。活動結束之後,我走到他的座位跟他說說話,那天他心情、氣色不錯。他跟我說:「生祥,我覺得我老了。」我回答他:「不老不老,你看起來依舊有滿滿的活力。」我們相視笑著。曾醫師當時很忙,許多人等著跟他說話,於是我就先離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曾醫師見面說話。

曾醫師這一生活得很精彩,貢獻家鄉、醫學、文學、社會運動,守備範圍廣闊全面。

曾醫師8/6凌晨遠行,我心裡有不捨與懷念。最後我想跟曾醫師說:謝謝您對這片土地的耕耘、照顧!祝福一路順風!我知道您比較喜歡當藝術家,最後我想稱呼您「曾詩人」,您是這片土地的大藝術家,謝謝您!

圖四

(文章轉載自:林生祥 2024/8/8臉書文章2024/8/9臉書文章2024/8/21 臉書文章2024/8/21臉書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