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社事件特輯 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座談會記錄(上3)

「川中島.清流部落的記憶——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座談會」記錄

上半場(3

周馥儀、陳育麒整理,周婉窈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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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談會發言情景,左起:Tado Nawi高信昭先生、Uya Pawan洪良全先生、Umin Sapu桂進德先生,以及Chiu Óan-iáu周婉窈老師。

周婉窈教授:

謝謝Uya洪良全處長,接下來我們請Kuras Tanah先生。

Kuras Tanah古拉斯.達那哈先生

大家好!很榮幸有這個機會跟大家見面,談霧社事件。我是賽德克族群Truku語系,我爸爸是Truku語系,我媽媽是Toda語系,我的成分比較雜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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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ras Tanah古拉斯.達那哈先生發言。

                我大概是大學畢業以後,當兵回來,到基層工作後,二十六歲才開始真正知道有這件事情。我從事的工作,當時是國民黨的基層,待了十二年,之後當選鄉長,前後二十年時間。對於霧社事件這個話題,包括莫那魯道,這二十年來帶給我們這三個族群,漢人怎麼看待是一回事,我比較關心的是,剛剛幾位引言人談到,像洪良全處長,他是所謂的「親日番」〔的後裔〕,我也脫不了關係……。

前些時候到原民臺談的時候,他就問我,你們「親日番」怎麼看待Tgdaya語群?怎麼看待莫那魯道?我大概講幾個意思。

第一個,我媽媽她怎麼看待Tgdaya?我們不會講莫那魯道,我們講Tgdaya這個族群,Tgdaya這個族群是在濁水溪上游,Truku和Toda也是在濁水溪上游、也就是在合歡山底下,這兩個族群都在這裡,也就是所謂Tgdaya族群的上方。洪處長剛提到Tgdaya語族,當時是所有部落,Toda是一個部落,但裡面有小部落。Truku也是一樣,有一個大部落,裡面有六個小部落。從它管轄的行政區,Truku跟Toda加起來,還沒有Tgdaya管轄的區域來的大、人口多。當時這三個語群,我始終認為他們應該是兄弟,不然的話為什麼他們都叫做賽德克族?過去幾千年前怎樣我們不是很知道,就像剛才Takun所講的,我們彼此並沒有仇恨。

我要講一個故事,我擔任鄉長時,剛好就是霧社事件六十週年。過去十二年在黨部,我們官方每一年都有霧社事件公祭,到了那個時間,執政黨是國民黨,他一定要去美化這一位所謂霧社事件的抗日英雄,十二年都這樣,每一年都行禮如儀。有一年我當選鄉長,當選後大概第二年是霧社事件六十週年,我的外祖父把我拉到他們家,狠狠地訓誡一頓。什麼原因呢?他說他的哥哥是怎麼走的,是被Tgdaya出草掉了,有這種似乎深仇大恨的感覺。我們Toda跟Truku語群,我想以前也有這種狀況,但我認為是兄弟之間、彼此語群之間的問題。在日本人統治的時候,我們三個族早就通婚,包括霧社事件頭目莫那魯道發起抗日的時候,從資料來看,周邊Toda老一輩的人講,其實莫那魯道是有智慧的,要跟日本人打這場戰,一定要聯合十二個Tgdaya語群、跟我們Toda語群,跟Truku語群,當然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原因的前後,各位學歷史大概都知道,但就我們部落的觀點來看,我們早就已經通婚,但在早期歷史裡還是會有為了生存、為了耕地、為了獵場,我相信相互之間也有互殺的時候。站在Toda跟Truku的立場,我被我外祖父狠狠訓誡一頓,原因在於Tgdaya這個族群過去對我們不友善,這個觀點讓我記憶非常深刻。

        第二點,我去問我媽媽,因為這件事情在我們地方幾乎是不談的,我問我媽媽,她這個人喜歡講話。我只要她描述一下對Tgdaya族群的看法。她只講一句話,Tgdaya這個族群就像是山裡的老鷹一樣。Qdiraw,老鷹,在我們那邊是相當令人感到怕怕的飛禽,老鷹有一個特點,牠在最關鍵的時候,只要伺機而動,連嬰兒都會當土雞一樣,一下子下來就帶走,牠厲害到這樣。我媽媽講對Tgdaya的看法,沒有敵視,我媽媽活了七十八歲,在她有生之年對Tgdaya的看法,Tgdaya是非常強悍。

另外,Tgdaya,從他們的民族性格,我到地方服務後,我們歷屆鄉長、議員、主席,包括最近卸任的立法委員瓦歷斯‧貝林、林春德(孔文吉立委是我們Truku的),你看看,這個族群只剩下眉溪、清流、中原這三個部落,他們居然可以在政壇叱吒風雲,你就知道Tgdaya這個族群,不僅民族性強悍,我相信他們也都有智慧。當年,莫那魯道帶領這一批六個社打日本人時,也不是隨隨便便。我就舉這個例子,基本上,Tgdaya這個族群是賽德克族的一支,我感到與有榮焉,儘管我被叫做「親日番」,或「味方番」,但是就我們〔賽德克〕族群的立場,我認為,我以這個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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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談會一景。

        我看準這一點,在霧社事件六十週年時,我受到我外祖父的刺激,加上我媽媽這麼講,在整個仁愛鄉的氛圍,談到霧社事件、談到Tgdaya、談到莫那魯道,這種心情的複雜是蠻多的,一方面是尊崇、一方面是敬畏、一方面不屑。我想很多文獻,有很多文史工作者,包括原住民文化工作者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我個人的看法很清楚,我們要往前看。

        六十週年時,有兩位人物的大名我要跟各位報告,一位是鄧相揚先生,另一位是畫漫畫的邱若龍先生,我們叫他大師。邱若龍這位年輕人,高中畢業、他拿過全省漫畫第一名後,他就在我妹妹的家裡,前後待了十幾年,以廬山溫泉為中心,在我們這三個族群裡晃來晃去,一混就是混了十幾年,最後作了我們女婿。他都叫我大哥,我尊稱他為大師。霧社事件這本書,就是他在我們仁愛鄉實地調查、訪問耆老後,寫出來、畫出來的東西。

        另一位鄧相揚先生,是檢驗師,他在我上任兩三年後,我們就在談霧社事件。到他的家裡,不得了,他很早就從日本那邊得到很多資料,包括我們原住民相片,很少見的那些,通通都有,我當時覺得如獲至寶。我就跟他們談,你能不能把你這個漫畫,我們大家找一些資源,把這個漫畫書出版;也跟鄧相揚老師談,請他把霧社事件來龍去脈寫成一本書,讓大家都知道什麼叫做霧社事件。

        其實,我最基本的動機,就是把事情釐清,怎樣把這個事實來還原,把真相還原,也能讓所謂的親日番Truku和Toda的,也都了解一下事件的構成,也不要讓Tgdaya背這麼大的黑鍋。我的看法是,我們沒有必要把過去歷史傷痕帶到我們這一代。我比較站在仁愛鄉鄉政的服務〔立場〕,在治理的過程當中,我一直把這東西念茲在茲。

        出了這幾本書後,我們在六十五週年時,我們辦過一次全國性的原住民聖歌演唱會跟文化祭之類的。在那時,幾乎沒有人辦這樣的活動,只有我們仁愛鄉辦,是非常大的一個活動。當時他(按,邱建堂)是仁愛鄉農會總幹事。我認為,霧社事件帶來對過去、對現在的影響,怎麼去抒解、緩解,宗教固然是非常重要,但在行政體系的立場,我認為我們也該做一點事情。當時我們辦了一個連續三天的全省性活動,透過宗教聖歌禮讚、種種文化活動,還原霧社事件的狀況。當時收到的效果非常好,從來沒有在山地鄉,真耶穌、天主教會、基督教長老教會可以一起在學校的活動中心一起來唱聖詩,從來沒有。當時我們覺得對於撫平、達到三個族群間和解的一點效果,我覺得多少帶來比較正面的效果。

        對霧社事件我從這個部分來談,今天的氛圍是到現在很多人還是不願意談這件事,因為過去不同族群間受到很多傷害。我也勉勵各位學習鄧相揚、邱若龍,他們本身都是漢人,他們根據很多文獻、根據事實。當然這些還是很不夠,事實上,很多地方上的聲音,這幾年比較慢慢能聽得的到,可惜的是,這些聲音是不是有失真的味道?因為耆老、長者離我們很遠了,幸好還有這幾位霧社事件的權威,包括鄧相揚、邱若龍,他們的確是權威,因為他們有第一手殘存的資料,包括邱若龍也修成正果,娶了我們賽德克族姑娘。(眾笑)我就簡單先告一段落,各位如果覺得有意思,不妨後面再提出意見談談。

周婉窈教授:

謝謝Kuras先生的發言,這是剛剛Kuras先生提到 邱若龍 先生這本有名的漫畫書(向來賓出示該書)。我這邊放了幾本比較重要的關於霧社事件的史料集和書,包括Dakis郭明正先生、依婉‧貝林、簡鴻模合著的《清流部落生命史》,這本書對我們做研究的人非常有用,還有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新翻譯的《霧社事件日文史料翻譯》。現在史料非常地多,但我覺得部落內部觀點非常重要,可能在座的大學部同學還是不大清楚,賽德克族包括三個語群Tgdaya、Toda、Truku,今天都有代表在這裡。這也是 邱建堂 先生跟 郭明正 先生的意思,希望三個語群都有人來,非常感謝Takun先生跟Dakis先生的建議。現在我們請Umin先生桂校長來作個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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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窈老師(右)介紹相關書籍,左為桂進德校長。

Umin Sapu 桂進德先生:

大家好!我是Umin Sapu桂進德校長,目前在仁愛鄉萬豐國小服務,學校位置是布農族學區,是日月潭的母親武界水壩的上方,沒有武界水壩,就沒有日月潭──重要的觀光景點之一。我個人在清流部落川中島出生,從小沒有聽過老人家講過霧社事件。一直到〔民國〕65年唸師專,有一次我到臺灣省文獻會才知道霧社有發生這件事,還搞不清楚是我們祖父輩的事情,但我知道我父親也是霧社事件受害的,從小就是孤兒,被人家養來養去,有很多溫馨故事。

後來,70年畢業後,我到政治作戰學校服務,也到國軍二八四師幹訓班,專門訓練大專兵,後來也到陸軍官校,其中四年的時間接觸到一些人。我碰到國民政府遷臺後在中國大陸末代中央警官學校校長 李謇老 先生,當時他已經七、八十歲,他跟我講,來到臺灣接受警務內政時,從烏來一直到卑南原鄉、花蓮原住民部落他都走透透,跟宋楚瑜有得比;也碰到準備升將軍的准將,他在戰爭學院做一些研究;還有政治作戰學校檔案史研究碩博士學生,他們看到我,說:「你是不是原住民?」我說:「是阿!」他說:「不簡單!真是了不起阿!」我綜合他們的心得感想,他們說,人類有歷史以來,國內國外的戰爭,最悲壯的就是在我們臺灣,怎麼說呢?如同各位能在這邊都是很優秀第一名,霧社事件也是臺灣歷史裡面,不能說優秀兩個字,應該算是有好幾個第一名,我的意思是非常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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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min Sapu桂進德先生發言。

        第一個是人類使用毒氣的戰爭,其次是,臺灣出事地點最高的海拔,還有,是日本人被殺最多的一次,也是原住民同胞被殺最多的,還有,動用日本軍警、民伕也是最多的一次,還有,中壯青年死最多的一次。尤其,最難能可貴的,戰爭學院的准將跟我說,有歷史以來,大概沒有能比得上霧社事件的,是一棵樹能夠上吊的家族性自我毀滅,沒有其它族群是這樣的,不往花蓮跑、也不往平地跑,就是堅守陣地,你們看我們國民政府八百壯士,他的妻子兒女有在那裡上吊自殺、堅守崗位嗎?沒有!歐洲的戰爭,不管是宗教戰爭,或是大部分男人的戰爭、成吉思汗東征歐洲、蒙古時期等等,還有歷代朝代很難比得上霧社事件這樣,做父母、做兒子的,家族性的,寧可在自己故鄉上吊自殺,也不願活命,那時候決定要戰爭,已經跑不掉,但是我也不能被你抓。他說,他研究這麼多戰爭,霧社事件太了不起了!

我想,從人類歷史的戲碼來看,這是一場八十年前那個時候的悲劇,對我們賽德克族Tgdaya來講是悲壯;對日本管理者來講是殘忍,但也不是說全部的日本人、或那時候全部的管理者願意這樣做,不然的話,事件之後日本本土那邊國會不會變成兩派很激烈爭辯,可見他們也不願意有這樣的事件產生;對我們Truku、Toda來說,也是一個遺憾,那時候是日本帝國積極的操作。如果你是那時候的日本管理階層,大概也會用這樣的戰略;如果你是那時候的人,大概也會覺得用這一招比較好。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現在還是日本執政的話,我們Tgdaya這些人都不能浮上臺面,那我們大概就是倭寇,可能會是這樣的時期。這是從執政的角度。 

八十週年紀念時會有很多感想,我們上次在霧社舉辦的時候,有一個人跟我講說,「這應該算是那時候的共業,不管是日本人、或是被殺的人,都是殺業很重。」我不予置評,因為殺來殺去,你死很多,我也死很多,你差點把我滅掉。我是看到上海也有抗議,連消息都封鎖,可見從我們不同族群、人類的角度來講,不希望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整個來講,事件是悲劇,非常不好。

我自己在萬豐國小服務,剛好那邊也是姊妹原事件的地方,我們布農族學生會看漫畫《霧社事件》,他們會嘀嘀咕咕:「為什麼我們祖先怎麼那麼笨,被日本人利用?」其實,我們後代人來看的話,不能用天真情緒來看,說誰對、誰錯,我們應該包容,用愛與和平的心情來看這場戲,真的不希望未來任何一個族群、任何人類發展再有這樣的悲劇。我們紀念、悼念前人,我們順應將來。這是我簡單的引言,謝謝!

周婉窈教授:

謝謝桂校長的發言。我在這邊稍微補充一下。我們臺大其實跟霧社事件關係很密切,莫那魯道的遺骸曾經放在我們文學院後棟,就是以前臺北帝國大學的土俗人種學標本室。

(看PowerPoint的幻燈片)

圖 12 土俗人種學標本室001
輯自宮本延人口述,宋文薰、連照美翻譯.編輯,《我的台灣紀行》(南天書局,1998),頁52圖版。

這邊是文學院本館,跟後棟連在一起,這是剛蓋好時的樣子。剛剛來賓來的時候,我有帶幾位來賓去看一下。下一張是當時土俗人種學標本室裡面的擺設,我唸書時變成文學院圖書館,現在隔成研究室。我們再回到前面那一張,可以看到研究室是從第二根柱子中間隔起來,但走廊都還看得出來。莫那魯道遺骸曾經放在這邊,後來移到臺大醫學院解剖學教室,等到人類學系洞洞館蓋好,又移到人類學系。

圖 13 土俗人種學標本室002
土俗人種學標本陳列室內景,站在中間的是土俗人種學講座教授移川子之藏。(同上,頁53圖版。)

這是餘生紀念碑,再往下一張……

這是 十一月十六日 從日本飛機投下六千張的勸降傳單,因為是印在粉紅色的紙上,當灑下來時,遠遠看很像櫻花落下來,想像起來很美,其實是很沈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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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降傳單。( 鄧相揚 先生提供)

漏掉一張,待會補充,是Takun先生1973年跟仁愛鄉的相關人士,來把莫那魯道的大體迎接回去安葬。

我們非常感謝引言人給我們這麼多、這麼豐富的內部消息。現在賽德克族希望能夠和解,找到一個大家能夠接受、不遠離真相的歷史解釋,如何站在現在這個時點去看這個事件,是我們的課題。剛剛聆聽發言人的談話,我個人覺得收穫很多。

我們休息十分鐘,請各位來賓跟同學用茶點。現場也有準備《臺灣與海洋亞洲研究通訊》,歡迎大家向工作人員索取。我們先休息一下,請大家再回來進行問題交流。

(中場休息)

座談會後半場來賓和引言人的問答,相當有意思。記錄稿還在做最後的確認工作,不久後可望貼出,敬請期待。

誌謝:六位引言人在百忙中撥冗校訂紀錄稿,謹此致謝。在此也要特別感謝Dakis Pawan先生代為確認賽德克語詞、拼寫族語歌詞,並提供歌詞中譯。

座談會攝影:蔡偉娟小姐。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 2011/09/08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