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生獄中家書》導讀(中)

《高一生獄中家書》導讀(中)

周婉窈

圖二 致敬團 2
圖二 1951年3月11日 高一生率領吳鳳鄉各界「致敬團」到臺北,12日謁見蔣介石之後,於13日拜會婦聯會,由高菊花(前排左三)獻旗給蔣宋美齡,總幹事皮以書(前排右三)出面代表接受。錦旗上寫著:「蔣夫人賜存 婦女先導 吳鳳鄉全體鄉民敬獻」。當時他們不會想到三年又一個月後高一生(後排左三)和湯守仁(前排右一)會和其他四位原住民菁英一起在深坑被槍決,高菊花也開始她坎坷的人生之旅,於2016年2月2日獲得永息。(照片:高英傑先生提供)
附記:後排右一為達邦代表汪偉民;前排左二為陳世昌,他當時是保安司令部吳鳳山地治安指揮所副指揮官,高一生被捕後對高菊花極盡欺負之能事。

四、內容要義,以及信中的高一生

高一生的獄中家書,在過去有幾封已經公諸於世,尤其最後一封「水田不要賣」最受矚目,不過,真正有機會看過全部殘存信件的人,非常少。我因為參與這批家書的出版作業,才有機會全部看過。只看幾封和全部看,差別很大,也就是對高一生獄中的磨難,從零星的感受得以進入比較整體的認知。

在這裡,我想將這些信件的內容做個撮述,高一生信中內容非常豐富,我只能舉其大絡,希望對讀者有所幫助。首先,我們要知道獄中的信是必須經過檢查的,因此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寫,比如案情;若有刑求,當然更是無法寫。所以請讀者不要希冀能在這些信中看到白色恐怖軍事審判中受難人慘況的蛛絲馬跡。不要說這些不可說的秘密了,我們發現高一生的家書也逐漸從「公領域」退入純粹的「私領域」。

被捕前三個月,高一生在信中提及一起受難的杜孝生、汪清山,要春芳有空盡量去探視兩人的妻子(國子和邦子)(信件二、四、六)。他在第二封信甚至特別期待春芳和國子(杜孝生之妻)「要保持着山地先覚者妻子的氣慨【概】、絕不能有軟弱和悲傷的表現」,這是何等的氣概!在1952年11月30日,他要貴美向各村村長們報平安(信件九)。最後一次高一生提及同時受難的族人,是在隔年1953年2月8日,說他們都健康,但沒受到和他一樣的優待,比較受到拘束(信件二十)。

我們從其他材料可以看出,高一生是一位很有創發心、活動力很強的領導型人物。但除了善於規劃的性格顯示於信中之外,我們見到的是「私領域」的高一生,這是沒辦法的,誠如他在信件四中講的:「蛇有要蛻皮的時候吧。我正像那個樣子,所以靜靜地──讓身體和精神休憩,而且更要潔淨,為了下一次建設幸福家庭而前進。」這樣退居自我之殼,處於沈靜狀態的高一生,最關心的就是家人和家務,信仰、夢和家書支撐著他。

以下分四大類別分別概述之。

(一)對妻子的深情與呵護

高一生在獄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春芳,他對春芳的思念,真的就是「魂牽夢縈」。他告訴春芳,每晚都夢見她,信中也會寫下夢中情景;他說「如果我將每日的夢全部記下來的話,會寫出非常多有趣的小說唷」(信件十七)。他好幾次夢見回到家,醒來後以為還在他和春芳的小房間,結果卻是臺北的牢房,感到非常頹喪(信件十七)。不過,夢醒雖然失望,由於晚上還是能夢見春芳,所以覺得還好(信件二十三)。高一生經常夢見春芳就坐在他的床邊,進來時頭碰到入口處,還說已經習慣了(信件十五)。想靠夢來見到對方,不是他單方面,春芳也為了能夢到丈夫而盡早就寢(信件十六)。「夢中相會」幾乎成為高一生寫信給春芳的結尾語。

他們兩人擁有非常美好的回憶。高一生看到獄中食物的蝦,就想到兩人到臺南安平買蝦回去嘉義料理的往事,以及大坪之行、來吉之旅,是那麼愉快,令人懷念!在同一封信中,他要春芳「如果妳夜晚寂寞時,請想起我的打鼾聲,而我也會想起妳的夢囈。」(信件十四)高一生記得2月2日是春芳的生日,在前一天寫信祝賀她(信件十九);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夢見春芳帶著手杖和火把帶他回家(信件二十)。現在的夫妻,互相記住生日(忘記還可能為此吵架),理所當然,但對受日本教育的老一輩臺灣人來說,並不多見。高一生對妻子的深情,在信中流露無遺。兩人的感情不是單方面的,春芳一定也在信中寫了不少對丈夫的思念,包括將高一生的上衣放在身邊入睡的事(信件九)。

高一生他對妻子還有一點很特別,就是非常呵護。他在信中一再叮嚀春芳不要勉強(無理しない、無理をしない),不要做粗重的工作,田地和造林的工作交給正直、梅三去做,博代則幫忙帶小孩。從信中可以知道春芳心臟不好,也有風濕病,身體孱弱,高一生不希望春芳過度操勞,要他專心照顧小孩就好了,他擔心若春芳生病,留守家庭(他不在的家)就失去支柱,他甚至用「像神一樣」來比擬春芳的健康,決定著家庭的光明和黑暗(信件十六)。其實不只是為了家庭,高一生就是很呵護妻子,連日曬都怕她曬多了(信件二十三)。

春芳因為思念高一生,很想來臺北看守所看他,當時是無法面會的,高一生一再阻止春芳來看他(信件九、二十一),不只因為來了也看不到人,他其實就是擔心春芳出遠門。從信中可以看出,高一生思慮很深,很會操煩(臺語),他擔心母親不在時孩子們可能會出意外。當春芳執意要來臺北,他又擔心春芳來臺北語言不通(戰後才有的問題!),一定要她和菊花一起來,也可請親戚湯龍華作陪。他考慮到搭夜車容易生病,要春芳至少住二夜或三夜。最能顯示高一生多慮性格的是,他甚至擔心春芳到臺北無法面會時,會過度操心而生病(信件二十四)。

高一生對春芳的呵護,對現在女性而言,可能會給人過度保護的感覺。不過,高一生和春芳相知相愛,可能因為高一生深知春芳生性柔弱,所以特別疼惜。高一生顯然很懂每個家人的個性,例如他就認為大女兒菊花是「気丈夫な娘」(堅毅的女孩,信件十四)。

春芳心性比較柔弱,有文獻可徵。白色恐怖時期,到處都布建特務以監控人民,根據嘉義山地治安指揮所兼指揮官林金生、副指揮官涂璋呈給保安司令部的呈文,報告處決湯守仁等人槍決之前的佈署和之後的防患作法,具體而翔實。其中一個決定事項是:「執行後高一生之妻高春芳(其餘三犯家屬經本所調查自殺之可能性較少)之監護由達邦分駐所負責」。[1]可見監控方認為春芳有可能自殺。高一生等人被處決後,四戶家屬被帶到臺北,說是要面會,其實是認屍,火化後將骨灰帶回來。春芳哭腫雙眼,一個多月把骨灰包在棉被裡,每天晚上抱著骨灰哭,後來菊花請人來勸說,春芳才同意下葬。[2]好似堅毅的女兒代替父親在哄撫母親啊。

高一生對春芳的愛和思念,讀者讀這些信自然就感受得到。請看這段話(信件三十二):

再說,為什麼會這樣地思念著妳呢?或許是,妳的魂魄彷彿不斷地將相思運來這裡啊。我的容貌並沒有改變唷,只是一直思念著叫作春子的人,變成落寞的表情而已。

如果你不知道這是高一生的信,或許你會以為這是文學作品感人的愛情告白呢。

(二)對兒女的關愛、大家長風範、感謝兩位女兒以及作為父親的難堪

獄中家書顯示高一生是個極端溫柔的父親,他記得女兒的生日,1953年4月8日將給菊花和澄美的生日祝福寄到嘉義(信件三十三)。為何在這一天兩一起寄?原來菊花和澄美的生日都是4月8日![3]

高一生和春芳共生有十一個子女,長男(排行二)高英生早逝(1934-1945),他被捕時最小的女兒美英還不到九個月大。高一生非常關心兒女,尤其是小小孩和嬰兒,幾乎每封信都會叮嚀春芳要好好照顧他們,而且他對每個小孩的性格都很了解,信中有很生動的描述,高家姊弟今天讀來應該會會心一笑吧?可惜英輝、菊花、英明、英洋已陸續離開人世。高一生關心兒女的成長和教育,連在獄中都知道小娃娃美英已經會爬到廚房玩水了(信件十四)。他回憶,有一次菊花、貴美、英生生病在嘉義住院,春芳在那邊照顧,他非常想念孩子們,好不容易獲准下山,他直奔醫院,被火車煙燻黑的臉都來不及洗(信件十五);可能想起英生的冥誕(12月23日),他交代春芳,「英生的墓,請獻上花和水」(信件四十七)。

關心自己的兒女,應屬自然的事情,但高一生也很關心來家裡幫傭的正直、梅三、博代,他們都是親友的小孩,他在信中稱他們為「三個孩子」,要春芳將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待(信件五、二十七)。當然來幫傭,就已經和自己出外就學的孩子不同,但高一生存著栽培之心,打算要讓正直、梅三(和其他二人)將來可以出人頭地(立派に出世させる,信件十二;另件信件二十五)。博代離開後,一段時間後由信子取代。由於感謝正直和梅三,加上他有空閒,所以經常寫信給他們,還體諒地說他們若忙不寫信來也沒關係(信件十六);他要春芳給梅三和正直他的舊襯衫(信件四、六)。高一生叮嚀春芳吩咐工作時不要讓正直、梅三、信子有不愉快的感覺;也打算回家後贈予三人不是土地的幸福寶物(信件二十五);他要春芳醃漬梅子時要分給三人的父母(信件二十);在關心春芳曬太多日光時,叮嚀春芳要替信子做一頂遮陽帽,也交代要照顧好這三人的衣物鞋類,讓他們歡喜工作(信件二十三)。這些小細節,在在顯示高一生作為大家長的風範。

信中的高一生是個心常存感激的人。他感謝看守所的人以及讓他寫日文長信的看守所(信件七、十四)、感謝像親人一樣對他很親切的難友、替他將信譯成中文的難友(信件七、二十六、五十四)。就家務而言,妻子之外,他非常感謝菊花和貴美。菊花是長女,個性又像男孩子,很受高一生看重,常帶她去見世面。[4]高一生被捕後,菊花負責寄錢和包裹,或送物品和書到監獄等事(信件八、九、二十五);高一生很希望她能來臺北看他──雖然不能面會,但可交付物品。[5]不過,從信件看不出菊花有成行,有可能寫此事的信丟了;信中提到來面會(實際上不得面會)的是貴美和澄美(信件四十八)。高一生被捕後,貴美畢業後開始教書,有收入,全家加上獄中的父親,就靠她的一份薪水(信件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六)。在高一生的想法裡,菊花負責父親的事情,貴美則負責母親和家庭的事情(信件十),實際上大致如此。高一生對菊花和貴美的「孝養」,非常感謝、感心。[6]

高一生不只感謝女兒,對兩人讚美有加,稱呼菊花為「身代長男的菊花」(信件二十八),說貴美成為「出色的女孩」(立派な娘),小時候看扁兩人的老婆婆,現在「斷然會在二人之前拜倒」(信件十五)。他說「神竟然賜給我像菊花和貴美這麼堅強獨立的女兒」(信件二十八)。真是位讚美女兒毫無保留的父親呢。高一生似乎相信「女力」,他認為春芳、菊花、貴美「三人之力」比溫吞懶散的男人更可靠(信件十四)。但是身陷囹圄的父親,覺得對不起女兒。他寫道:「菊花一面為我寄錢和物品之外,還要照顧澄美、英傑,以及我等等,讓女孩子的青春年華過得這麼艱辛,真的很抱歉。」「貴美好不容易畢業就職,一領到薪資,全數用在寄錢給父親和家庭的生活上,實在很可憐。」(信件二十五)

抱歉之外,也有情何以堪的時候。高一生入獄後,可能來家裡討債的人不少,春芳寫信給他,他在給菊花的信中一一交代金錢方面的事情,用意是要大家記下來。在列了十一個項目之後,他說「給〔為我〕正在受苦的愛女寫這樣的信,父親也非常痛苦。下個星期日的信一定會寫得更開朗,所以請原諒。」(信件二十八)

由於貴美負擔一家人和父親的開銷,1953年3月15日高一生寫信給貴美,交代他從被捕以來接到的款額和花費,總共列了十項,從中我們知道他一個月的平均花費約一百元,以及用在哪些物品上。七、八、九三項如下(信件二十九):

  1. 之前(2月15日)不小心買了Lactogen奶粉,花了二十六元。因為太貴很後悔(Lactogen會省著用)。
  2. 父親認為在此地的時間不會太久,在這裡的期間更加節儉,要做到每一個月五、六十元就足夠。
  3. 畢竟沒有金錢會影響到父親的健康,所以貴美雖然辛苦,4月初左右請再寄約一〇〇元。

一個父親必須向女兒要錢,可能因此覺得有必要將錢用到哪裡交代清楚。而前面提及的必須向大女兒交代欠帳的事,為人父親,這是相當尷尬的處境吧?高一生全島知名,[7]受到嘉南平原鄉親(包括編者的父親)敬重,卻窘迫至此,實在令人唏噓。

註解:

[1]國史館、文建會編,《戰後臺灣政治案件:湯守仁案史料彙編》(二),頁948。這些決定事項很細緻,包括處決後,通知家屬到嘉義(在山中不宣布事由),由指揮所警察局各派一員陪赴臺北領取骨灰,「事前絕對守密」。

[2]高英傑口述、林瑞珠整理,〈白色恐怖受難者之女──母親每晚在棉被裡抱著父親骨灰哭(二)〉,《上報》,2019年9月23日,網址: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71535

[3]高一生家戶口資料,高英傑提供。

[4]高英傑口述、林瑞珠整理,〈白色恐怖受難者之女──風情萬種是她完成父願守護家人的武器(一)〉,《上報》,2019年9月22日,網址: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71534

[5]見信件五、十五、二十一、二十七、三十一、四十一。

[6]信件八、二十六、二十九、四十六。

[7]高英輝訪談紀錄(1993年11月19日),頁180。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 202/08/19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