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對台灣社會與文化建設的啟示

俄烏戰爭對台灣社會與文化建設的啟示

周婉窈

一、前言

            本文是「俄烏戰爭對台灣的啟示」學術研討會的引言稿,題目就是我參加的場次名稱。此會由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於2023年5月6日舉辦。

            擔任這個大題目的引言人,個人感到很惶恐,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對烏克蘭歷史和文化並不了解。我和與會的很多朋友一樣,應該在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之前,對烏克蘭的印象就僅止於這個國家的名字而已,其他毫無了解。但是,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烏克蘭總統沒有落跑,人民奮起抵抗,讓俄羅斯原本三天就要攻下首都基輔的預期破滅,烏克蘭的抵抗非常慘烈,至今應該死傷很嚴重,但他們撐過嚴冬,現在已經一年二月多月了,希望能早日擊退敵人──我想這是全世界自由民主陣營最期待的事情。

            因為俄烏戰爭,我開始對這個國家感到很好奇。引起我好奇的是,當我看到烏克蘭國歌的影片,很直覺地受到感動,但一直覺得起頭的那句歌詞「烏克蘭仍在人間,她的榮耀、她的自由亦若是」(英譯:Ukraine has not yet perished, neither her glory, nor her freedom.),讓人有一種悲愴的感覺,以及伴隨而來的困惑。後來透過閱讀,我終於比較能了解為何烏克蘭會有這樣的國歌,會有這樣的歌詞,尤其最後一句「我們將會證明,我們是哥薩克民族」,到底何所指,也終於有了粗淺的了解。

            以下是烏克蘭國歌歌詞,我按照英文和多種翻譯調整「維基」版本,由於和我的討論有關,茲列於下。須先說明的是,英文「brothers」中文一般譯為「同胞」,在此譯為「弟兄姊妹(們)」:

烏克蘭仍在人間,她的光榮、她的自由亦若是。
對我們,烏克蘭的弟兄姊妹,命運將再次微笑。
我們的敵人將會消失,一如朝陽下的露珠,
而我們,弟兄姊妹們,將會統治我們自由的土地。


為了自由,我們將會獻出我們的靈魂和肉體,
弟兄姊妹們,我們將會證明,我們是哥薩克民族。

為了自由,我們將會獻出我們的靈魂和肉體,
弟兄姊妹們,我們將會證明,我們是哥薩克民族。

這是2003年烏克蘭國會通過的版本,和原始版本有些微出入,但內容基本上一樣。

            這其實是1862年的詩歌,距今已161年,作者是民族誌學者,也是詩人的Pavlo Chubynsky(帕弗羅.楚賓斯基),第二年由希臘天主教神父譜曲,當時還是帝俄時代,楚賓斯基為此被放逐,只活了45歲。這首歌曲廣為傳唱,20世紀前半葉曾經是烏克蘭兩個共和國和一個自治領的國歌,但都很短命。蘇聯時期被禁唱。1991年烏克蘭獨立,這首歌實際上就是國歌,但一直到2003年歌詞才入憲。

            烏克蘭國歌和波蘭國歌很類似,波蘭國歌第一句是:「波蘭沒有滅亡,只要我們一息尚存。」(Poland has not yet perished, So long as we still live.)這是1797年的歌詞,早於楚賓斯基的詩歌,咸信他有受到直接的影響。烏克蘭和波蘭在歷史上都遭受非常悲慘的苦難,她們同樣不迴避悲情。

            就我粗淺的認識,烏克蘭歷史和台灣有不少類似的地方,她過去的歷史,以及今天面臨的問題,都對我們有很大的啟發;尤其烏克蘭抵抗俄羅斯入侵的勇氣、毅力、持久力,更是讓我們從內心佩服起,如果有一天我們遭到中國入侵,烏克蘭的抵抗是我們最直接的典範。以下我將從歷史與人群認同、語言存續搏鬥,以及苦難的「記憶戰鬥」,來和大家分享我的看法,請大家不吝指教。

二、烏克蘭複雜的歷史,及其「哥薩克人」認同

            烏克蘭的歷史非常複雜。我最初比較有系統讀烏克蘭的歷史,是看「黎胖」的部落格介紹烏克蘭歷史的一系列文章,共十一篇[1] ,尤其每篇後面「以烏鑒台」的省思,很具參考價值。以下二本書可以說是我的烏克蘭入門書:

(1)Johannes Remy,Brothers Or Enemies: The Ukrainian National Movement and Russia from the 1840s to the 1870s (Toronto, Buffalo,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6)

此書探討19世紀中葉烏克蘭民族主義運動的書,很值得看。書題「兄弟或敵人」,對台灣應該特別具有提示性。

(2)Serhii Plokhy,The Gates of Europe: A History of Ukraine(New York: Basic Books, 2015. 2021)

作者Serhii Plokhy(謝爾希.浦洛基)教授是哈佛大學烏克蘭研究中心主任。

此書有中文譯本《烏克蘭:從帝國邊疆到獨立民族,追尋自我的荊棘之路》(聯經,2022)       

            這本書的英文書名很直接:The Gates of Europe: A History of Ukraine,若直譯就是:「歐洲之門:烏克蘭歷史」。但中文譯本書名作「烏克蘭:從帝國邊疆到獨立民族,追尋自我的荊棘之路」,很長,具敘述性。看完整本書之後,我覺得這樣的翻譯確實能充分傳達這本書的要旨,算是不錯的翻譯。怎麼中文書名看起來,好像在預示台灣的未來?記得前年(2021)我主持北師美術館的「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研究計畫,「荊棘之道」就是展覽的關鍵詞之一。台灣人的路,真的就是一條荊棘之路。

            同一作者浦洛基有一本「姊妹作」:Lost Kingdom: the Quest for Empire and the Making of the Russian Nation, from 1470 to the Present (2017),也有中文譯本:《再造失去的王國:俄羅斯的帝國雄心500年史》(聯經,2018),如同中文書名所呈現的,這是從俄羅斯帝國擴張的角度切入,要了解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歷史與當代問題,若能再配合這一本書,應該更能深入。

            由於烏克蘭歷史非常複雜,在這裡,我只提和台灣互相對照,比較值得我們注意的面相。台灣是海島,海洋可以隔離,也可以連結外界,不管何者,邊界非常清楚。烏克蘭位於歐亞大陸大草原,1991年立國以前,在歷史上沒有真正的邊界,邊界是流動的。而且她處於兩條「長時段」文化趨勢不斷變動中的邊界的交互作用中。這兩條邊界是:一、歐亞大草原與東歐稀樹草原的分界線(=定居人口vs.游牧人口=基督教世界vs.伊斯蘭世界);二、東方基督教與西方基督教的分界線(=東西歐政治文化的差異)。(浦洛基,2022:40-41)烏克蘭在這種變動不居的兩條邊界的交互作用中,最終走出自己的民族認同,以及價值定位,走向西歐,肯認自由與民主,但仍必需面對俄羅斯世紀以來的壓迫。就此而言,台灣是有類似的地方,我們努力要走向民主陣營,但正面臨大陸型政權中國的壓迫與武力併吞的威脅。

            台灣從17世紀以來,在原住民獨立自主時代,漢人陸續來台,最後構成人口最主要的組成,在這過程中,連續遭受荷蘭VOC、明鄭、清國、日本,以及戰後KMT/ROC的統治,是多重殖民統治,看起來複雜,但若比起烏克蘭,就顯得相對不複雜。烏克蘭的地理位置,「門戶洞開」,可以是歐洲和歐亞的橋樑,但更多時候是各大帝國的交會點(與戰場),從羅馬帝國到鄂圖曼帝國,從哈布斯堡王朝到羅曼諾夫王朝。不要講那麼遠,在比較近的18世紀中,烏克蘭被聖彼得堡、維也納、華沙與伊斯坦堡輪流統治,到了19世紀,烏克蘭的統治者就只剩下前二者:聖彼得堡與維也納。到了20世紀下半葉,莫斯科成為大部分烏克蘭土地上唯一的最高統治者。普洛基指出:「每個帝國都曾占有烏克蘭的土地和財富,在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群特徵上留下自己的印記,同時也幫助塑造了烏克蘭獨特的邊疆身分和民族氣質。」(浦洛基,2022:39-40)

            今天烏克蘭的「祖先」是一群備受鄂圖曼帝國和韃靼人襲擊,並擄掠為奴隸的烏克蘭人。這裡的「祖先」,是一個後溯概念,並非血緣的直線繁延。以下這一段引文,簡要說明了烏克蘭人為何會認同「哥薩克人」:

韃靼人的襲擊和奴隸貿易在烏克蘭人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傷痕,奴隸的命運是無數「杜馬」(duma,一種用於演唱的烏克蘭史詩)的主題,這些「杜馬」哀悼俘虜的命運,描述他們如何逃脫克里米亞奴隸貿易,並頌揚解救和釋放奴隸的人。詩中的民間英雄被稱為哥薩克人,他們對韃靼人作戰,遠征大海對抗鄂圖曼人,並確實經常為奴隸帶來自由。(浦洛基,2022:132)

這是鄂圖曼帝國時代的歷史,當時克里米亞是最大的奴隸市場。據估計,在16、17世紀間被運到克里米亞奴隸市場的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數量在150萬到300萬之間。(浦洛基,2022:131)

            在民間傳唱的歌謠中,哥薩克人是解救和釋放奴隸的人,為奴隸帶來自由。換句話說,他們是救助苦難人民的「義俠」。歷史上的哥薩克人,又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

            第一批哥薩克人是游牧者,「哥薩克」源自於突厥語,可以指一名護衛、一名自由人,或是一名強盜。第一批哥薩克人三者兼具。(浦洛基,2022:132)從「綠林兄弟」到「軍官階層」,到建立國家──「哥薩克國」,是個漫長的過程。作為「軍團」的哥薩克人也捲入非常複雜的帝國權力紛爭中,不過,總而言之,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哥薩克人成為保護農人,以及為「自由」(如「金色自由」)奮戰的象徵,在建立「哥薩克國」之後,農民都宣布自己是哥薩克人。(浦洛基,2022:141、164)

            1648年哥薩克軍官起義,反抗波蘭.立陶宛聯邦,創立了由統領領導的「哥薩克國家」。這是近代烏克蘭的雛形。這個哥薩克國的很大部分正好位於早年被波蘭和法國製圖師們稱為「烏克蘭」的草原地區。不久之後,哥薩克國將以「烏克蘭」之名為人所知。(浦洛基,2022:164)

            很可惜,哥薩克國陷入俄羅斯和波蘭對烏克蘭的爭霸中,1654年哥薩克國和沙皇簽訂佩列亞斯拉夫條約(Pereiaslav Agreement),臣服於俄羅斯沙皇。1659年哥薩克國喪失外交和國防,1667年統一的哥薩克國一分為二,至此終結。這一年是令人惋惜的年份,但就長遠來說,這也是「blessing in disguise」,因為分裂之後,一個又一個統領開始在他們的通信或公告中呼籲烏克蘭祖國的統一,而烏克蘭祖國指的正是包括聶伯河兩岸的哥薩克國。所有的統領都將烏克蘭祖國的利益描述為他們最高的效忠對象,高於其他忠誠和義務。1667年之後,聶伯河兩岸的哥薩克人都開始用「烏克蘭」來稱呼他們的祖國。(浦洛基,2022:178-179、186)

            以此,1667是烏克蘭獨立建國運動最早的起算年,另一起算年是狹義的算法,從1918年算起,到1991年烏克蘭正示獨立建國,前者324年,後者73年。

            烏克蘭人的祖先對「哥薩克人」以及「哥薩克國」的認同,有非常深遠的影響。哥薩克人從一開始就代表「自由」,1658年烏克蘭貴族尤里.涅米里奇為向波蘭爭取「哈佳奇聯合」,說:「我們生而自由,在自由中成長,我們也將作為自由人重歸自由。」(浦洛基,2022:178)19世紀,一份重要的兄弟會章程指出:由於烏克蘭起源於哥薩克,因此天生是民主的、平等的:不像俄羅斯人,烏克蘭人沒有沙皇;不像波蘭人,他們沒有貴族。(…Ukraine, whose Cossack origins had made it democratic and egalitarian: unlike the Russians, the Ukrainians had no tsars, and unlike the Poles, they had no nobility.)他們珍視烏克蘭的哥薩克歷史,渴望廢除農奴制,鼓吹將帝國改造為平等的共和國,而烏克蘭是其中一個共和國。(Plokhy, 2021:158-159)

            了解歷史上的「哥薩克人」以及「哥薩克國」,我們才能了解烏克蘭在東西歐的交會處,為何會選擇面向西方,為何今天還在為自由奮戰。就如烏克蘭國歌所宣示的:

為了自由,我們將會獻出我們的靈魂和肉體,
弟兄姊妹們,我們將會證明,我們是哥薩克民族。

三、拯救語言的持久戰:聶伯河東西兩岸的故事

            語言──烏克蘭語,在烏克蘭獨立建國的漫長歷程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烏克蘭語的文字化,在嚴重的俄羅斯化之下烏克蘭人如何拯救語言,聶伯河東西兩岸語言如何「互補」……,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想這也是今天在這個研討會很值得分享的面相。我也希望習慣漢字的台灣人能給羅馬字書寫,一個空間,不要直覺地予以排斥,說不定哪一天它會救了我們。

            烏克蘭在帝俄時代,遭受嚴重俄羅斯化,當時還禁止烏克蘭語作為書寫的語言──「方言」怎有資格變成「書面語」?但烏克蘭語撐過來了,這是很多人犧牲和努力的結果;當時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基輔大學古代史教授 Mykhailo Drahomanov(1841-1895)就說:若沒有文字化的烏克蘭語,Galicia(加利西亞,今烏克蘭西部與波蘭東南部)的「小俄羅斯人」,就會成為波蘭人或匈牙利人〔而不會是烏克蘭人〕。(Remy, 2016:217)

            在這裡,我們必需說明什麼是「小俄羅斯」(Little Russia)。這個用語起源很早,14世紀就出現,但後來消失,18世紀再度出現,基本上就是指烏克蘭這個地方。由於哥薩克國奉帝俄為宗主國,所以在聶伯河左岸可以存續下來,它的官方名稱為「小俄羅斯」。哥薩克統領伊凡.馬澤帕(1639-1709)試圖統一分裂的哥薩克,他在1708年12月寫道:「莫斯科,也就是大俄羅斯民族,向來憎恨我們小俄羅斯民族。它長久以來一直滿懷惡意,一心要把我族驅向毀滅。」(浦洛基,2022:194)但他在1709年的「叛亂」失敗了。這之後的18世紀及其後,很長一段時間盛行的「小俄羅斯主義」指:將烏克蘭的歷史與文化與俄羅斯緊密聯繫,將烏克蘭人視為大俄羅斯民族的一部分。(浦洛基,2022:186)但是,它的伏流則是烏克蘭的民族認同,從來沒完全消失。(這點是否給當前的我們很大的鼓舞?)

            讓我們回到語言∕烏克蘭語本身。在民族建構中,語言、民間故事、文學,以及歷史,都非常重要,而且交互起作用,無法分開。前面提到烏克蘭語言文字化對民族認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用自己的語言來寫作,尤其重要。第一位用烏克蘭語來寫作的是伊凡.科特利亞列夫斯基(Ivan Kotliarevsk),他是拿起武器抵抗拿破崙的烏克蘭人,1798年在軍中服役時出版了一本詩作,詩中的人物都說烏克蘭方言。之後他繼續用烏克蘭語完成另外五部詩作,並成為第一批烏克蘭語戲劇的作者。他不是孤例,有數以十計(後來發展成數以百計)有才華的作者同樣以烏克蘭語創作,他們是浪漫主義者,懷有19世紀初對民間傳說和傳統的美好想像。哥薩克歷史成為他們注目的焦點。這一時期最具有影響力的烏克蘭歷史作品是寫於18世紀的《羅斯歷史》,它將哥薩克人刻畫為一個獨特的民族,並藉由烏克蘭哥薩克統領們的英勇事蹟、戰鬥歷程,以及死於敵人之手的故事,來歌詠哥薩克歷史。(浦洛基,2022:222-224)

            烏克蘭語的文學創作者非常有意識地使用這個語言,你可以想像你最擅長的語言是俄羅斯語,但你卻選擇用烏克蘭語來寫詩?烏克蘭偉大的詩人塔拉斯.舍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 1814-1861),是農奴出身,真的是農奴,要脫離這個身分還要高額贖金。台灣有赤貧的農家,但沒有農奴。他其實少年時代就離開烏克蘭,在聖彼得堡成長,用的語言是俄羅斯語,但他的第一部詩集(1840)卻是用烏克蘭語。他堅信烏克蘭應該有自己的母語文學,包括翻譯文學(!!),他在詩集新版(1847)前言闡明自己使用烏克蘭語的原因:

我的靈魂被巨大的憂傷籠罩。我聽說,有時候也讀到這樣的消息:波蘭人在出版書籍,捷克人、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蒙特內哥羅人和俄羅斯人都在出版書籍。但我從未聽說烏克蘭人出版書籍的消息,似乎我們沒有自己的聲音。…(略)…也不要理會俄羅斯人。讓他們愛怎麼寫怎麼寫,我們也愛怎麼寫怎麼寫。他們是有自己語言的民族,我們也是。讓人們來評判誰的作品更好吧。

             (浦洛基,2022:233)

舍甫琴科還說過:「我們是多麼可悲!然而,同胞們,不要絕望。我們要運用智慧為我們不幸的母親烏克蘭工作。」(浦洛基,2022:233)「為我們不幸的母親烏克蘭」(for the sake of Ukraine, our ill-fated mother〔Plokhy, 2021:158〕),這樣的呼喚,怎麼感覺那麼熟悉?!

            但是,到了19世紀後半葉,烏克蘭語遇到大劫難。1863年俄羅斯帝國全面禁止所有烏克蘭語出版物,這原本是臨時措施,但在1876年變成永久性的。這項禁令一直到1905年才解除,(浦洛基,2022:244-245、275-276)共42年。就時間長度來說,好像可以和KMT/ROC黨國禁止母語相比。

            在這裡,我們必需簡單講一下烏克蘭的東西問題,或另外一個講法:聶伯河左右兩岸。前面提到,哥薩克國於1667年分裂為二,到目前為止,我們基本上都在討論臣服於帝俄的聶伯河左岸,沒討論右岸的情況。首先,讓我們稍微解釋一下:河流的左右岸是從上游面向下游時,左手邊為左岸,右手邊為右岸。聶伯河大致上是由北向南流,所以左岸等同聶伯河以東的地區,右岸等同以西的地區。(見下圖)右岸先是為波蘭所控制,前面提到「哈佳奇聯合」,就是哥薩克統領和波蘭進行的交涉(正確來講,是波蘭.立陶宛聯邦)。但在1795年波蘭被普魯士、俄羅斯、奧地利第三次瓜分,波蘭亡國。此後,聶伯河右岸的烏克蘭為奧地利所統治。奧地利屬於西歐型文化,和俄羅斯對屬地的治理有很大的不同,在奧屬烏克蘭地區(以加利西亞為中心),奧地利當局對烏克蘭人相當寬容,而且因為農奴制度的廢除,烏克蘭農民甚至被選入加利西亞的奧地利議會。相對於1863年帝俄統治下的烏克蘭地區禁止烏克蘭語出版品,哈布斯堡帝國中的烏克蘭人,不止參與選舉政治,以烏克蘭語出版刊物很盛行。由於俄屬烏克蘭地區出版遭到禁止,不少有名的文學家都在加利西亞出版他們的作品。這導致最傑出的俄屬烏克蘭作家,他們的讀者卻在邊界另一邊的奧屬區。在這同時,一種共同的文學語言與文化橫跨過兩個帝國的邊界,發展開來。(浦洛基,2022:238-239、241、248)也就是說,哥薩克國分裂滅亡之後,聶伯河東西兩岸的烏克蘭民族主義卻匯合在一起。

圖片來源:

            另外,在這過程中,還發生「字母戰爭」,也就是對於烏克蘭語到底要用哪種字母來拼寫的爭議。用拉丁字母,傳統西瑞爾(the traditional Cyrillic)字母,還是普通西瑞爾(the civic Cyrillic)字母?加利西亞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堅持不採用西瑞爾字母以外的任何文字。在帝國的另一邊,俄國當局也禁止用拉丁字母拼寫烏克蘭語。(浦洛基,2022:243-244)「字母」的拼寫關係到民族認同,這點其實很值得我們了解。馬英九政府時期將漢字拼音改為和中國一致的漢語拼音,背後的思維,民進黨顯然毫無所覺,也不知道它的嚴重性,以致於執政後毫無所為。

            烏克蘭的歷史有太多值得台灣人了解,並反思的。烏克蘭語,在歷史上一再被打壓,甚至被禁止使用,但烏克蘭人對自己語言的執著與執拗,終於能克服諸多劫難,成為民族建構不可或缺的一環。我們也看到東、西烏克蘭的相互支援,當東部被強制俄羅斯化,烏克蘭語長期被禁,在西部的民族主義者則將之發揚光大。這讓我們想起台灣在KMT/ROC黨國統治下台語在台灣被嚴厲打壓,但海外建國運動者持續使用,賦予活力。雖然情境不是很一樣,但這種東西、內外「分進合擊」,是很值得進一步探索的現象。

四、苦難的歷史;記憶與遺忘的搏鬥

            烏克蘭的歷史非常慘,除了長時期被帝國打壓之外,在蘇聯統治下發生「大飢荒」,死了近400萬人,「大清洗」時數十萬人受害;納粹時代遭到多次大規模屠殺。

            「大飢荒」發生在1932-1933,烏克蘭總計有近400萬死於飢荒,據估計人口中每八個人就有一個餓死。這場延續近二年的烏克蘭大飢荒(Holodomor),證據顯示是人為造成的飢荒。當時蘇聯的加盟國烏克蘭共和國的穀物產量占蘇聯全國的27%,卻被要求上繳38%的糧食,加上「集體農莊」政策的錯誤,導致數以十萬計的烏克蘭人陷入飢荒。受災最嚴重的是基輔州和哈爾基夫州,1932年底人口就已分別減少了近100萬。這場飢荒導致未來數代的烏克蘭人失去公開抵抗蘇聯當局的能力。2006年11月烏克蘭議會認為:這是一場早有預謀、針對烏克蘭及其人民的種族滅絕。史達林是大飢荒背後的元兇,而且在大飢荒之後,他又在1936-1940年發動「大清洗」,席捲整個蘇聯,有多次逮捕、處決,以及流放的浪潮,尤其以1937年為甚。1937-1938年,烏克蘭有27萬人遭到逮捕,其中近半數遭處決。(浦洛基,2022:344、347-349)光就數目,就非常慘,若以每個人的生命實際所遭受的情況來想像,真的就是說不出的慘。

            二戰期間,1941年夏天,許多烏克蘭人歡迎德國人的到來,東烏克蘭、中烏克蘭,連西烏克蘭都如此。但緊接下來就是納粹屠殺烏克蘭的猶太人,據統計,每六個死於大屠殺的猶太人就有一個來自烏克蘭,總計達100萬人。其中最慘的是「娘子谷大屠殺」,在1941年9月29、30日兩天之內,用自動武器槍殺33,761名基輔猶太居民。(浦洛基,2022:361、366-367)

            如同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在KMT/ROC黨國統治下,長達40年被噤聲,烏克蘭大飢荒,在歷史現場,官方文告甚至禁止使用「飢荒」這個詞。(浦洛基,2022:344)。1980年代──烏克蘭還在蘇聯體制中,烏克蘭人開始努力嘗試恢復被蘇聯官方史學和宣傳掩蓋數十年之久的歷史。烏克蘭的「記憶協會」(the All-Ukraine “Memorialˮ Society)於1989年成立,實際上奠基在原本已經成立的地區性社團,最主要的目標就是向史達林的受害者致意,並致力於調查史達林的迫害與大飢荒的真相。(Encyclopedia Britannica: Ukrainian Memorial Society)

            簡單來講,1980年代烏克蘭人努力想「恢復」自己的歷史,有兩大面相:其一,完全被當局掩蓋的1932-1933的大飢荒;其二,是1940年代末至1950年代初,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組織和烏克蘭反抗軍戰士們的武裝抵抗蘇聯運動。大飢荒主要是東烏克蘭的歷史記憶,民族主義的抵抗和暴動則是西烏克蘭的歷史記憶,也是能夠將東部和西部連結起來的大敘事──那屬於哥薩克歷史的故事。(浦洛基,2022:418)這對烏克蘭之所以能夠在1991年獨立建國都起了重要作用。也就是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在當前的台灣講述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歷史的意義,以及傳述二七部隊、黨外&海外民主∕建國運動的重要性。

            台灣社會普遍討厭「悲情」,現在如果你講二二八、講白色恐怖,動不動就被指控「悲情」,很多人就會說,不要再悲情了。但是,如果你的歷史就這麼悲慘,為何不能講?烏克蘭的歷史很悲慘,波蘭的歷史如果不是更悲慘,也同樣悲慘。但這兩個國家都不迴避悲情。如前所述,波蘭國歌(作於1797),以及受影響的烏克蘭國歌(作於1862),起頭第一句,分別為「Poland has not yet perished」與「Ukraine has not yet perished」,都那麼無法激發樂觀(do not inspire optimism)。(Plokhy, 147)如果你知道這兩國的歷史,你就可以了解歷史深層的悲哀,以及那種不認命的民族感情,軔性與意志力。

            這節的小標副題是「記憶與遺忘的搏鬥」,其實事情過了二、三代,根本不被記憶,不知道,哪來遺忘?那才是我們在台灣面臨的困境。

            1980年代,烏克蘭的建國志士們還致力於「恢復」語言。烏克蘭的「俄羅斯化」起源很早,19世紀很嚴重,到了這時候,大部分烏克蘭城市的人口仍以烏克蘭人為主(頓內次克以俄羅斯人為主,是少數的例外),但除了位於西烏克蘭的勒維夫外,所有烏克蘭主要城市的常用語是俄語。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的母語是俄語,他的演劇生涯用的語言也是俄語。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但這完全無礙於許許多多俄語使用者的烏克蘭認同,這是一個漫長奮鬥的結果,值得我們借鏡。

五、結語

            台灣是個海島,面向海洋,理當是個海洋國家,但長期受到海峽對面的大陸型閉鎖內捲的政權挾制,至今威脅不斷,甚且越來越嚴重。烏克蘭也是長期受到鄰居強國俄羅斯的壓迫,去年2月24日遭受俄羅斯侵略,到此刻(6月中)已經一年三個多月,犧牲慘重。她在苦難的歷史進程中,最終選擇面向歐洲。

            本報告稿大量引用Serhii Plokhy(謝爾希.浦洛基)教授的烏克蘭歷史的書,浦洛基在〈新版序言〉,以此作結:

烏克蘭長期以來的發展,背後的基本因素依然未變:拒絕帝國控制,民族構建,建立以自由民主價值為基礎的社會,以及與歐洲整合。

(浦洛基,2022:34)

只要換最後兩個字,其實很符合台灣努力要走的路:「拒絕帝國控制,民族構建,建立以自由民主價值為基礎的社會,以及與世界整合。」

            不過,烏克蘭和台灣有兩點很不同。其一,她是國際承認的獨立國家;其二,她是聯合國會員國。即使如此,要對抗俄羅斯都很吃力,而我們扛「中華民國」這個國際不承認的殼,不是真正獨立的國家(世界上沒有一個叫作「台灣」或「台灣共和國」的國家,也沒有一個叫作「中華民國台灣」的國家),更不是聯合國會員國。中國侵略台灣一定會在國際上主張這是「內政問題」,針對內部,也一定會打〔出〕「打台獨」的牌。「內政問題」真的是一大問題,因為我們自己在國際上都接受「Chinese Taipei」的位置,連國際航班都是「China Airlines」,你說誰能確定你真的主張自己不是中國的一部分?烏克蘭經過很悲慘的追求獨立的歷程,現在是個明明確確的獨立國家,想像如果它今天模模糊糊的,接受過去的「小俄羅斯」地位,誰能毫不含糊地站到它這邊呢?中國從來沒放棄武力攻台(不是假議題),如果中國武力侵略台灣,不管台灣有沒有正式獨立,摧毀「台獨」一定是攻打的理由,那麼同樣反台獨的中國國民黨,以及那些聲稱只捍衛「中華民國」的人會怎樣呢?「獨立」不管是在個人,或作為國格,都是好的東西,但「台灣獨立」長期被污名化,一般人「自然而然」排斥「台獨」,我們要如何讓社會──尤其年輕人──了解「中華民國」是台灣的死穴,台灣獨立才是我們的活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那是我們必需承擔的責任。

            作為台灣史研究者∕教學者,我發現有兩個現象需要我們特別留意,並設法改變:1、台灣歷史不教抵抗史;2、貶低∕污名化民族主義。首先,台灣歷史上有很多的抵抗事件,但是在歷史課上基本上不教,1895年的乙未戰役,非常慘烈,戰後的二二八也不是只有被欺騙的談判和其後的屠殺,也有很激烈的抵抗,比如二七部隊的烏牛欄戰役。但這些,主流史學完全迴避,這可能和多重殖民導致受教育者高度被「馴化」有關吧?我們要問:一個不知道歷史上有抵抗的人群,要如何抵抗外敵入侵呢?其次,如同感冒藥斯斯有兩種,民族主義也有兩種,一種是起自民間的民族主義,這也是19、20世紀很多民族國家∕nation-state建立的原動力。另外一種就是官方民族主義∕official nationalism,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中國民族主義。基於種種原因,台灣學界其實是很貶低民族主義的,尤其他們眼中的台灣民族主義,實則台灣的民族主義再怎樣都會是civic nationalism,中文若譯為「國民主義」應該比較適切(如鄭欽仁教授一再強調的)。

            我看過一個台灣媒體的報導,訪問在台灣住過六年的26歲烏克蘭青年,他去年八月回到烏克蘭,他說:「我從沒想過要離開烏克蘭,我爸跟我都是民族主義者。我們烏克蘭人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而我們要為此奮鬥到最後一刻。」這樣的發言在台灣幾乎不可能聽到,因為如同「台灣獨立」被污名化,「民族主義」也是講不出口的。

            烏克蘭曾四次宣布獨立,分別於1918、1939、1941、1991年,第四次才成功成為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烏克蘭建國運動,若從1667算起(烏克蘭分裂為二)算起,到1991年,是三百多年歷經十數代有志之士的接力奮鬥的結果,真是一條漫漫荊棘之路。1939年3月15日,喀爾巴仟─烏克蘭議會宣布獨立,這個新國家選擇藍色和黃色作為國旗的顏色,並將〈烏克蘭仍在人間〉定為國歌。那一天正是希特勒的軍隊進入布拉格的那一天,捷克人沒有起來抵抗;但當匈牙利軍隊進入烏克蘭時,烏克蘭人起來反抗。喀爾巴仟錫奇擁有約二千名戰士,由於軍力懸殊被擊敗。(浦洛基,2022:351)

            烏克蘭的國歌、國旗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示呢?1682年當楚賓斯基寫下〈烏克蘭仍在人間〉的詩歌時,烏克蘭作為一個國家,連個影子都沒有。但這首詩歌被當作烏克蘭準國歌世世代代傳唱,最後終於成為烏克蘭的國歌。我們台灣也非常需要我們自己的歌,我們自己的旗子。它不一定是國旗,但就是可以引領我們前進的旗子,尤其能在前線引領我們的戰士匍匐前進!!

            最後讓我們來看一張挺烏克蘭的海報:

If Russia Stops Fighting, There Will Be No War.

If Ukraine Stops Fighting, There Will Be No More Ukraine!!!  

如果俄羅斯停止戰鬥,戰爭就結束

如果烏克蘭停止戰鬥,烏克蘭就沒了!!!

它很簡明地指出這是一場面對侵略戰爭的殊死戰。這也是我們今天站在烏克蘭這邊的理由,我們反強國侵略、支持被侵略國抗戰;這是獨裁國家侵略民主國家,我們站在民主陣營這邊。台灣人尤其感同身受,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我們也會面臨同樣的情境。

            台灣人支持哥薩克民族,天佑烏克蘭!!


[1] 黎胖─烏克蘭專輯 方格子:https://vocus.cc/enthusiastic-calm/tagTab/62c1c543fd89780001c69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