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主義與中國威脅
陳弱水
一、
台灣正面臨中國日夜不息的巨大威脅:軍事侵擾、滲透、認知戰、代理人,不一而足。以直接的軍事威脅來說,2020年疫情之前,未曾有中國軍機飛越海峽中線,但2024年一年,擾台軍機達5109架次,逾越海峽中線數有3074架次。在這樣的情勢下,台灣仍然缺乏憂患意識,大多數人沒有真切感受到生存的威脅,嚴重影響我們的防衛準備。何以如此?至少一個重要因素是認知。台灣對中共政權普遍認識薄弱,把中國就當成另一個國家,跟我們或其他專制國家沒有太大差別,而不了解它是特殊的體制,不了解它的作為、心態以及可能對我們帶來的粉碎性劫難。
中國的體制是什麼呢?根本來說,是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這是比共產主義更準確的描述。要了解中共,必須對極權主義以及極權主義在中國的樣態有所認識。
這個問題,可以從新近出版的許成鋼著《制度基因:中國制度與極權主義制度的起源》(台大出版中心,2024/11)一書談起。許教授是經濟學家,北京清華大學機械系畢業,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現在任職於史丹佛大學。以下指出本書的幾個要旨,並加上我的按語。
1.重新揭示極權主義的議題。
本書以極權主義為主題,就是很有意義的事。由於飽受共黨蘇聯與法西斯主義的衝擊,在二次大戰後初期的西方,極權主義是許多學者、思想家關心的問題,產生了好幾部經典著作。但近年來,在一般的論述,無論中文或英文,則往往不對極權主義和威權統治(authoritarianism)或專制獨裁(autocracy)做區分,好像極權主義只是廣義威權統治的一部分。我認為,就認識現實和事理而言,這個區分十分有必要。極權主義應獨立來看,不該只視為威權統治的一個次形態。
極權體制是人類歷史上的新現象,是由列寧於1910、20年代之交建立共黨蘇聯開啟的,以前不曾存在,原始的典型為史達林治下的蘇聯。1930、40年代歐洲的法西斯主義,特別是希特勒統治下的納粹德國,是極權主義另一形態。1949年以前發動武裝革命的中國共產黨和1949年以後中共治下的中國,直接承襲蘇聯的極權主義,近期已成為百年來最強大的極權體制,對周邊國家和民主世界造成重大威脅。與一般威權統治相比,極權體制的基本特性在於,它不僅壟斷政治,而且尋求對全社會的控制,它不僅鎮壓政治反對組織和行動,並且尋求對全體被統治者心靈的操縱與塑造。它的行為方式也異於一般。
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蘇聯和東歐共黨政權解體之際,很多人以為二十世紀新生的極權主義就要結束。美國雷根總統(1981-1989在任)在1984年5月2日的一場談話把中國稱為「這個所謂的共產中國」(”this so- called Communist China”),意思是,中國只是名義上是共黨統治,實質已經改變。1989年夏天,美國學者兼評論家Francis Fukuyama提出「歷史終結」(the end of history)的說法,主張冷戰的結束與蘇聯解體意味自由民主(liberal democracy)的永久勝利,從此不會有意識形態的變異,不再有「歷史」。學術界和時論界減少使用「極權主義」一詞,也是出於這個背景。但過去三十多年的歷史顯示,中國演變成更強大、更有策略的極權政體,人們曾寄望經濟發展和網路普及能改變極權的體質,但它們反而成為擴展極權的新武器。現在,和上世紀中後期相比,極權主義對人類的威脅有過之而無不及,台灣首當其衝,我們必須正視,必須了解。
2.極權主義能被接受,造成巨大的力量,是因為有文化和制度的種籽。
極權主義是百年前的新生事物,它能長期存在,適應不同環境,演變至今,甚至成為比以往更大的威脅,是因為許多文明原本就存在極權主義的元素以及與此契合的成分,這些事物支撐了極權主義。反過來可以說,極權主義的因子,特別是思想因子,雖然存在於不少社會,但在二十世紀前缺乏實現制度化的工具,傳統的王權、官僚制、各類武裝組織都沒有這個力量。二十世紀初出現的俄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為此提供了有效武器,造就新形態的極權政權,爾後在世界多處複製。
許教授的書指出,極權主義的因子雖然廣泛存在,極權主義不是在所有地方都能茁壯。文化和政治實踐中與極權主義契合的成分越多,越有利於極權制的生成、移植、發展,俄國和中國都屬於這種情況。
這本書把極權主義的既有種籽或社會中有利於極權的成分歸類為「制度基因」(institutional genes),意思大概是,不斷複製但會發生變化的社會規則,這就是書名的由來。本書的制度概念主要來自經濟學,歷史學和社會學也討論同樣的問題。歷史學傾向把本書所說的「制度基因」稱為結構(structures)——緩慢但一直演變的結構,法國年鑑學派所說的「長期」(longue durée)也有相似的意思。
3.至於極權主義的具體制度基因,本書從歐洲的宗教背景、法國大革命談起,再論述早期俄國、沙俄時代以及傳統中國的相關因素。
本書的這個方面主要關注俄國和中國,制度基因的分析往往結合歷史敘事,能讓讀者深入極權主義在這兩國的樣態。除了嘗試抉發個別社會中原有的契合極權主義的成分,本書也論及制度基因的突變與跨國移植,也就是,新生的極權體制如何與本土條件配合,長成新的結構,從而更為牢固。
對於具體制度基因的辨識,容易有不同的看法。學者即使同意文化中支撐極權主義的大概面向,在要點和細節上一定會有分歧。但本書的確提示了了解極權政權的重要視角。
2024年12月3日台大出版中心舉辦《制度基因》一書的發表會。許成鋼教授在會中說:「認清極權制的性質,做好準備,是維護和平的必要條件。」這句話看起來平淡,事實上很中肯。極權中國是詭異而又對台灣某些人有吸引力的巨物。面對這樣的敵人,社會中需要有相當比例的人對它有清明的認識,我們才能構築起碼的防衛能力和意志力。
二、
現在要透過列舉特點的方式,勾勒極權體制的大概。
極權主義是人類歷史上的新生事物,如果以1917年俄國革命為起點,至今才剛超過一百年。極權主義的主流是共產黨及共黨國家,最早建立的政權是以俄國為核心的蘇聯,再來是蘇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並立,現在極權主義國家雖然只有少數,但中國的力量顯然已超過過去的蘇聯。
極權主義的另一波潮流是1920至40年代的歐洲法西斯主義,以義大利、德國為主。共產主義主張無產階級革命、無產階級專政,以此達到社會主義的境地,法西斯主義則以極端民族主義為號召,有人稱為「超民族主義」或「超國族主義」(ultranationalism)。法西斯政權存在的時間相當短,雖然造成侵略戰爭和大屠殺,積蓄的力量不如共產政權。以下的描述以共黨體制的經驗為根據。
1.極權主義最根本的特點是全面控制。
極權主義不僅壟斷政治,而且尋求對全社會的控制,對全體被統治者心靈的塑造。這種極端思想之所以能付諸實踐,主要是因為共產黨以打倒資本主義、打造平等社會為名,施行土地與經濟生產的國有化,民間和個人喪失資源,導致任人宰割。中國於1970年代末期文革之後,為了挽救瀕於破產的經濟與政權合法性,開放市場運作,引進外資,創造了有活力的民間經濟,但經濟的關鍵部門和其他方面仍嚴格控制,習近平掌政後,極權措施又全面回潮。特別值得指出,近二十年來,中國利用新科技,強化社會監控,率先實現了數位極權主義。以上是正面的描述,如果我們從自身的情境反向想像,極權主義就是個人自主與公民社會的焚化爐,香港實施國安法,等同啟動焚化,現在已是焦土一片。
2.黨是實現極權的工具。
極權主義之所以產生於20世紀初,最大的關鍵在俄國的馬克思主義陣營中出現一個特殊的團體,原來稱作「布爾什維克」(Bolsheviks),後續改名為俄國共產黨、蘇聯共產黨。這是秘密、紀律森嚴、權力集中的革命菁英團體(革命先鋒隊)。布爾什維克在沙俄崩解後的政局屬於少數派,最終卻奪取政權,再透過黨組織和秘密警察全面控制國家,包括軍隊,建立極權制。與此同時,俄共又發動世界革命,把這個組織的原理和經驗輸出到世界各地,中國共產黨在1921年成立以及孫中山1923年起與共產國際合作,都是重要的成果。
共產黨的特點在於,它奪權之前是秘密的革命團體,建立政權後依然是秘密的,它不但掌握政治中樞,而且像基因移植一般,盡可能植入整個國家的所有細胞。它控制一切,但不受控。這是極權主義的真髓。
3.崇尚暴力,公開宣揚恐怖統治。
極權組織和政權的大規模暴力不勝枚舉,最殘酷的有:納粹屠殺猶太人(Holocaust),史達林暴政下處死者以百萬計,中國1950年代初的「鎮壓反革命」指定各地殺人配額,「赤柬」屠殺四分之一全國人口。此外,蘇聯農業集體化帶來烏克蘭1930年代的大饑荒,中國的大躍進甚至造成數千萬人喪生。
極權組織不但殺戮不服從者與自己想像中的敵人如「階級敵人」、「劣等民族」,也大肆殘害本團體的成員。中共建黨後不久的1930年代初,贛南蘇區就爆發「反AB團」恐怖事件(AB意思是Anti-Bolsheviks,反布爾什維克),對象包括紅軍、黨員和一般民眾,其間充滿野蠻酷刑,死亡人數估計達數萬。其他蘇區也有肅反和屠殺。鄂豫皖根據地軍事領袖徐向前的妻子失蹤,他完全無法聞問,多年後才得知被殺害。毛澤東1942年起在延安發起整風,明明是清洗和立威,卻稱作「搶救失足者」。中國國務院前副總理薄一波晚年回憶,他在延安時去探視母親,媽媽告訴他,住處很不安寧,每晚都「鬼哭狼嚎」,原來附近窯洞關著上百位精神失常的被搶救青年,他們都是來參加革命的。
極權主義不但使用極端暴力,而且公開展示這個態度,最早是1918年9月5日布爾什維克的「紅色恐怖令」(The Red Terror),1966年林彪也說,政權就是「鎮壓之權」。從歷史看來,極權政權建立一段時日後,大規模暴力會減少,但不受控的選擇性暴力繼續存在。不過也不要誤會,只要當權者認為有需要,大規模暴力隨時可以回來。
極權體制的狠戾之風與暴力性格反映出,它在行為上沒有底線,往往不計後果,在心態上,則是反人道主義,無人道價值。極權國家輕易使用暴力,也常使它們有擴張的傾向。
4.執著權力,唯權力是視。
在早期的極權體制,權力決定一切,權力和政治地位是唯一的重要資源,統治者對權力有極深的執念,取得權力、保持權力是首要關心。中國的「改革開放」開創了極權主義歷史上罕見的經濟繁榮,但權力還是最重要。權可謀錢,錢不一定能換權,權、錢衝突,後者必須避退,而且私有財產並無保障。極權體制以權力為目的的性質反映在當前中國,就是余英時所說的「黨天下」,這是指,中共存在的目的在維繫自身的統治,有如以前王朝的「家天下」。但在一張選票都沒投過的情況下,黨國如何證明它值得代代相傳,是不小的挑戰,也是可能的不理性行動的來源。
5.只問目的,不擇手段;手段靈活多變,具欺騙性。
布爾什維克出自沙俄末期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激烈派,在它的思想淵源中,本來就有為了革命,不必有任何道德顧忌的想法。在現實上,布爾什維克以少數派勝出,巧詐手段有很大貢獻。這個黨發動所謂的十月革命,其實是政變,幾乎沒有傷亡,攫取政權後,不斷透過虛假承諾、推翻協議,終於控制全局,建立極權制。「統戰」(統一戰線)的概念也是在這個時期發展出來的。
在中國,俄共手段變異以求達到目的的做法,和中共的社會邊緣人文化很契合。在中共的歷史上,什麼話都說過,什麼承諾都做過,只要不合它的最終目標,説的時候就沒遵守的打算。中共建國之前,不但承諾過民主,還為土地私有權立過法。最近的例子則是香港。中國承諾一國兩制、50年不變,結果23年就取消。23年並不是定數。如果香港「回歸」初期有尖銳抵抗,也許15年就變了。如果沒有雨傘革命和反送中,也許35年才徹底變。無可無不可。
在我看來,民主國家和中國打交道,能不談判就不談判,談了最好不要有協議,有了協議要有隨時變卦翻盤的準備,決不做吃虧的君子。台海兩邊則不需要和平協議,和平是假議題,不打就是和平。從來沒有聽說沒戰爭就簽和平協議的,打了仗沒簽的倒是有,朝鮮半島到現在也沒和平協議,中國1979年攻打越南,結果也就是鳴金收兵。沒有戰爭而談所謂的和平協議,是陷阱,是政治勒索的話術。
總的來說,馬列主義是極端的思想,極權制以暴力、控制、改造為要素,是極端的體制,它和正常人生所需要的環境是相違背的。正因為反常,極權國家重視化妝與宣傳,用以麻痺人心,迷惑人心。也因為極權主義不合常理,外人了解不容易,抵抗侵略的台灣公民需要對它有清楚的認識,傳播這項認識,以加強我們的防衛。
極權主義對人類傷害極大,存在多一分鐘都太久,弔詭的是,它在自由社會卻有盟友,香港和台灣都如此,香港淪亡,內部也有助力。為何有這種情況?社會中原本就存在極權主義的成分是一項因素,另外還有原因。接下來要談中國極權主義與當前台灣的關係。
三、
台灣現在面臨中國的巨大威脅,認識威脅的性質,會有助於我們的應對。前文曾說,對於當前中國,比較準確的描述是極權主義,而不是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何以如此呢?
關於這件事,還是要回頭看極權主義的出現。極權主義誕生於俄國的共產黨運動。最初的源頭是,馬克思(1818-1883)和一些社會主義者認為,實現社會主義,要由被資本主義剝削最嚴重的工人階級發動革命——至少以他們為主,他們才有足夠的動力,革命成功之初,政權和生產工具也要由這些無產階級來掌控。在20世紀初的俄國,列寧把這個想法具體化為,一個秘密的職業革命團體宣稱代表無產階級,建立政權後,這個團體透過暴力和全面控制來實現革命的目標。在俄國原初的形式,極權體制是為實現社會主義而組建的,它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工具。
但歷史經驗顯示,極權體制一旦發動,有它自身的邏輯,有它求存續、求擴張的意志,和原初目標的關係變得複雜。現在中國還是極權體制,黨組織貫穿全國上下,權力依然秘密不受控,但它是為什麼目標服務呢?最主要的顯然不是社會主義,而是中華民族主義!習近平不斷標舉「中國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清楚的證明。就這一點而言,現在中國的極權主義反而接近法西斯主義,而非共產主義。(墨索里尼就是要追求羅馬帝國的復興。)至於社會主義面,中共黨國依然握有大量的土地所有權和國有資產,但目的不在追求平等,中國的社會保障遠遜於許多「資本主義」國家。
換句話說,台灣今天面對的是號稱為中華民族主義服務的極權體制。
台灣現在的處境是,除了軍事和外交進逼,極權中國在台灣內部也有呼應,有人不惜要弱化台灣,摧毀台灣,把台灣鎖進中國。
中國極權主義在台灣的吸引力大概來自幾個方面。最主要、最核心的,無疑是大中國民族主義。國民黨統治台灣之後,透過教育、媒體、宣傳、物體與環境的符碼化,鋪天蓋地灌輸中華民族主義近半世紀,到1990年代本土的知識和聲音可以稍稍出來,中華民族主義的心態已經強固,複製的機制持續存在,產生大量的中華民族主義者,其中不乏狂熱分子。這些人不但與中國煽動的民族主義合拍,甚至會認為極權體制有助於提升民族地位、創造民族光榮。他們談論「東升西降」,期待「中國超越美國」,成為習近平與極權中國的啦啦隊。
由於中華民族主義是外來的,在台灣的中華民族主義很早就有貶抑台灣、反台灣的特點,久而久之,世居本地的人也受到影響。現在台灣的中華民族主義者,除了歌頌中國的發展,還放大台灣的缺點,詆毀台灣的成就,包括自由民主化,大概只有醫療和健保得以倖免,因為他們自己也要享用。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台灣有些人不排斥中國的極權主義,因為如果台灣被這個體制輾壓,也不違反他們的心理。
在台灣,強烈反台灣主體性的還有某些左派和後現代的論說,「美帝」更是被批評得體無完膚,但這些批判的鋒芒幾乎完全不及於當代中國。這等於間接為法西斯化的共產極權護航,背後不免也有大中國民族主義在作祟。
此外,台灣環境中原本就有極權主義的因子,這主要來自國民黨的統治。國民黨不只是強人政治,它和極權主義有很深的關聯。國民黨歷史上有兩個極權主義時刻。一是1920年代孫中山與共產國際合作,模仿俄共組建黨部、軍校。孫似乎沒有「黨國」的觀念,但他逝世後國民黨以此模式實施「訓政」,並大力發展特務機構。另一個遠為嚴厲的極權主義時刻則是1950年代初在台灣的國民黨改造。透過這個方案,國民黨強化組織,廣吸黨員,嚴控政府,到處布置細胞滲入民間組織,另外又在軍中建立政工制度,成立救國團。這個體系的中堅成員普遍黨國不分,「忠黨愛國」到最近還時有所聞,軍隊的黨化影響尤其深遠。
國民黨既然有極權性格,對民主自然是抗拒的,只是在台灣迫於形勢,不得不舉辦地方選舉。蔣介石在日記中對1957年的縣市長選舉有這樣的評論:「高玉樹等一派之反政府言行甚於共匪之所為,毫無忌憚,應予處置。」按,高玉樹該屆落選台北市長,台灣民間流傳「當選過關,落選被關」的說法,蔣介石的話剛好提供了支持。總之,在國民黨文化中成長或受其感染的人,常抱有統治者的心態,鄙視民主,對台灣近三十年的民主化水土不服,他們雖曾呼喊反共口號,隨著自己似乎失去主宰地位,對極權中國也就欲拒還迎,乃至水乳交融了。
還有一個相對小的因素。極權體制權力集中,不受監督,有時可以發揮很大的力量,給人高效率、有魄力的印象,這在中國稱為「舉國體制」或「集中力量辦大事」。這的確是極權主義的特點。想想看,如果別的國家也是土地國有,不准抗爭,不需獨立的環境評估,高鐵、機場也可以蓋得很快很多。台灣一直有人讚嘆這樣的事。其實,如果納入外部成本的考量,舉國體制有多少優勢很難說,近年中國經濟低迷,不小程度上也是這種體制的副作用。反過來看,經過長期的奮鬥,台灣產業終於升級成功,進入世界經濟領航行列,希望這有助於國人認識上的清醒。
以上説的是中國極權主義伏藏於台灣的結構性因素。這些因素因為時勢遷移——如台灣民主化、台商西進、中國崛起,約三十年前開始活絡,除此之外,極權潛流也有外來的助力,最主要是中國的統戰。
「統戰」(統一戰線,united front)也發源於俄國革命時期的布爾什維克,後來被共產國際當作策略原則,傳授給世界各處的共產黨。「統戰」的基本意思是,結合各種非革命力量,形成同一戰線,來打擊共產革命的首要敵人。這是少數派的思維:借他人之力為己用。在實務上,這個辦法既可動員社會上的流行意識,形成聲勢,也可掩飾本身目標的極端性。舉例而言,共產黨開始在中國發生實質影響,並不是共產主義吸引了什麼人,而是俄共政府於1919、1920年兩度宣布,放棄沙俄在中國的一切利權,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激起中國社會的巨大好感。
中共對統戰策略的重視,又超過了俄共。統戰在中共完全建制化,從中央到省縣都有統戰部門,本質上,就是做非我族類而又要控制的群體的工作。就台灣而言,統戰意指與台灣內部交好,鼓動親中氛圍,以幫助併吞台灣。統戰可說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二天性,無時不在進行,它之所以能積極、靈活地使用這個策略,是因為它沒有負擔,沒有誠信的約束,結交的對象不過是它的棋子,目標如果達成,如何對待這些人是以後的事。
此外,近年來由於網路發達,中國也全力對台發動認知作戰,假消息、曲解的論說充斥網路和媒體。潛在更嚴重的是,中國的短影音、戲劇等文化產品大量進入台灣。中國是訊息嚴格控管的環境,那裡所產生的世界圖景自然是與極權主義兼容,乃至擁護極權主義的,台灣民眾如果長期消費中國文化產品,無異於吸收極權文化。在認知戰和文化滲透上,中國有巨大優勢,因為兩方的訊息流通不對等,它是封閉的,我們則是開放社會。這是典型的利用民主自由破壞民主,我們也不能一直挨打,應該有所因應。
本文試圖指出台灣內部可能接納極權主義的因素和力量。2019年年末,香港正處於反送中群眾與港府的艱苦爭鬥中,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張燦輝在一篇文章這樣刻畫當時的香港:「受了七十年前的極權癌細胞侵略,表面無聲無息,但已入侵了整個社會,大學亦不能倖免。」(《立場新聞》2019/11/13)2019年回推70年,剛好是1949,「七十年前的極權癌細胞」指的正是中共的思維和作風。極權癌細胞也存在於台灣,我不知道台灣病情有多深,受傷有多重,我們現在必須做的,是奮力清除已知的癌細胞,而且要更積極防範其植入。希望時猶未晚!
(本文第一節有部分內容取自筆者2024/8/30的臉書貼文〈學人殉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