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史(8)】從蘇維埃走向獨立

【烏克蘭史(8)】從蘇維埃走向獨立

黎胖

烏克蘭在這場戰爭中,成為聯合國的創始會員國。但是實質上他只是蘇維埃的附庸國,在這段期間他必須忍受蘇聯的極權統治,並努力從戰爭中復原,而隨著蘇聯統治階層的交替,烏克蘭在蘇聯成為僅次於俄羅斯的要角,也因此埋下2014年至今俄羅斯入侵的種子。隨著戈巴契夫開放政策,以及蘇聯對車諾比事件處置的無能與隱瞞,烏克蘭人不僅對蘇聯失去最後一點信任,而自由的空氣、歷史記憶的復甦以及政治人物的手腕,最終使得烏克蘭人致力掙脫蘇聯的枷鎖,贏得真正的獨立。

第二個史達林時代

在1945年的舊金山會議,不僅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創立聯合國,烏克蘭也正是成為聯合國創始會員國,烏克蘭的國際地位此時可和加拿大、比利時、巴西等國比肩,然而烏克蘭還需要數十年時間,才能名實相符。

此時烏克蘭只是戰爭的受害者,舉國幾成廢墟,人口損失高達700萬,佔總人口15%以上。工業基礎在蘇聯焦土戰術、德國去工業化與去城市化政策,以及蘇德兩軍交戰下幾乎被摧毀殆盡。西方顧問雖建議蘇聯建立新廠更為划算,但是蘇聯希望重建其30年代工業化象徵的舊廠,再次將重工業置於優先地位。很快地,蘇聯與西方的衝突再次展開,史達林在戰後仍想以其30年代的模式重建蘇聯經濟,於是下令烏克蘭必須再次為整個蘇聯犧牲,付出其強大的農工業生產力。

首先重建的是扎波羅熱水電站及其周遭的冶金工業。派往當地的布里茲涅夫以一年時間完成後,高升為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Dnipropetrovsk)地區的共黨領導人。然而扎波羅熱市此時仍是一片廢墟,人民仍挨餓受凍,生活困苦,這代表了烏克蘭的戰後重建模式:工業優先,民眾的苦難甚至死亡被置之不理。布里茲涅夫對此緘口不言,然而其上司、當時身為烏克蘭共產黨第一把手的赫魯雪夫則在其回憶錄中揭露了當時的真相,並將責任歸咎於史達林。

布里茲涅夫,圖片取自維基百科「列昂尼德·布里茲涅夫」。

1946年,烏克蘭又再度面臨大饑荒,史達林為了支持城市工業化和蘇聯控制的東歐共黨政權,向這些地方輸送糧食,不僅拒絕援助烏克蘭,且仍向未從戰爭中復原、遭逢天災而收成極差的烏克蘭農村強制徵糧。赫魯雪夫為了阻止即將到來的災難,建議使用能保護農民的配給制度。然而有流言趁此打擊赫魯雪夫,指控其支持烏克蘭民族主義,因為他保護烏克蘭和烏克蘭民眾,因此赫魯雪夫遭去職,大饑荒時期的烏克蘭負責人卡岡諾維奇再次擔任烏克蘭共產黨的領導。

同時,在史達林意識形態領域負責人安德烈.日丹諾夫(Andrei Zhdanov,1896-1948)的操作下,開始了打擊他們眼中向西方獻媚、思想不純、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全國性政治運動。在烏克蘭,卡岡諾維奇打擊當年運用藝術動員民眾愛國主義情緒來對抗納粹的各領域知識份子,藉此削弱烏克蘭民族主義,1950年代方休。蘇聯內藏的反猶主義也開始滋長,他們懷疑猶太人暗通新建國的以色列和西方各國,陰謀聯合反對蘇聯,反猶行動在城市再次激烈展開,直到史達林死亡後,反猶主義才暫時又潛伏。

而羅曼.舒赫維奇領導的烏克蘭反抗軍,則仍在西烏克蘭鄉間挑戰蘇維埃統治,並等待蘇聯與西方的新大戰發生。他們採取化整為零的策略,削弱蘇聯國家機器與政策,蘇聯對其採取鎮壓與流放,直到1950年代羅曼.舒赫維奇遭到殺害,部隊遭到大規模消滅才終止,其中少數人秘密穿越邊境進入德國,加入班德拉的流亡烏克蘭人群體,蘇聯為確保對烏克蘭的控制,遂在1959年派人暗殺班德拉。

「赫魯雪夫解凍」及蘇聯帝國的終結

史達林於1953年3月5日去世,由權力根基源自烏克蘭的赫魯雪夫登基大寶,並在1957年鞏固權力。赫魯雪夫能取得最高權力,極大源於烏克蘭共產黨的幫助,因為俄羅斯共產黨沒有自己的黨組織,由蘇共中央直接代管黨務,故烏克蘭共產黨是當時蘇聯最大的共產黨,在中央委員會擁有最多票數。

事後,赫魯雪夫慷慨地回報了烏共,例如布里茲涅夫成為名義的蘇聯元首「最高蘇維埃主席」,大批烏克蘭共產黨菁英成為蘇共搭檔及管理蘇聯這個多民族帝國的政府首腦,擁有中央決策權,烏克蘭內部也獲得更多自主權力。

赫魯雪夫,圖片取自維基百科「尼基塔·赫魯雪夫」。

從1954年1月的全蘇聯佩列亞斯拉夫會議300周年慶典開始,烏克蘭逐步成為蘇聯加盟共和國中僅次於俄羅斯的核心國家。300年前博赫丹曾無奈地選擇將哥薩克國至於莫斯科沙皇的保護之下,但蘇聯政府將此歌頌為「烏克蘭與俄羅斯的重新統一」,並批准一份特別文件《關於烏克蘭與俄羅斯重新統一300周年的決議》,文章以史達林「俄羅斯人是蘇聯所有民族的領導力量」主張為基礎,主張烏克蘭人是蘇聯第二重要的民族,烏克蘭人雖與俄羅斯人是不同的民族,但現在因為歷史文化緣故而緊密連結。

蘇聯最為大方的象徵性姿態,就是克里米亞半島在1954年2月被移交給烏克蘭。移交給民族兄弟的口號雖然浪漫,實際上是因為克里米亞和俄羅斯被刻赤海峽隔開,加上120萬居民中佔有71%的俄羅斯人將當地原住民克里米亞韃靼人以叛國賊名義趕走後,佔據該地,卻對於重建克里米亞經濟毫無辦法。直到交給烏克蘭後,靠著烏克蘭政府的投資、技術和開鑿運河灌溉農田,才使該地經濟復甦。

而1956年赫魯雪夫發動對史達林的批判,去史達林化正式展開。他沒有提及1930年代的大饑荒、數百萬非黨員被迫害、民族的人口遷移,但對黨員展開了平反運動。當年被清洗的前烏共領導人和30萬政治恐怖受害者得以平反。

克里米亞韃靼人,圖片取自維基百科「克里米亞韃靼人」。

到了60年代,赫魯雪夫大力宣傳共產主義信仰:他相信共產主義將是更高級的社會型態,並向他的人民和全世界宣布將在20年內奠定共產主義社會的基礎,不僅強調重工業,更會強化大量生產消費品的能力,因為當時蘇聯正處於消費品供應短缺之中。同時他也規劃了對傳統宗教的鬥爭,與世俗宗教共產主義信仰的推行日程,成千上萬的東正教堂、猶太會所和清真寺被關閉。

赫魯雪夫更主張建造「蘇維埃民族」,消弭各族群差異。這個政策以史達林將俄羅斯人視為蘇聯核心的政策為基礎,把俄羅斯語言與文化視為蘇維埃人的核心,由於城市工人、高薪工作、高等教育均以俄羅斯語教學,俄羅斯化將衝擊各加盟共和國的本土化,烏克蘭與白羅斯首當其衝。

同時,史達林恐怖統治的結束、政治犯獲釋和政治陰暗面作品得以出版,這段期間營造出相對自由的氣氛,被人們稱為「赫魯雪夫解凍」。在烏克蘭,則是史達林統治晚期的藝術家與知識分子得以重歸公眾視野,並促進新一代群體成長。

黨的路線轉換,不再進行清洗,並將部分政策由中央集權改為地方分權,讓各加盟共和國得以自行發展。烏克蘭幹部積極建立負責經濟發展的地方委員會,得以掌握當地經濟發展,而不再有俄羅斯或其他地區黨政官員流入烏克蘭,烏克蘭人擔任本地官員的情況日趨顯著,地方幹部們逐漸形成裙帶網絡,一直延伸到克里姆林宮,都提高烏克蘭獨立於中央的自主程度,也使這種情況更加穩固。

而赫魯雪夫的改革促進社會發展。他設計的五層廉價公寓「赫魯雪夫樓」改變蘇聯城市的天際線,讓數十萬的市民從破爛的臨時居所和狹小的社區公寓,搬進配備暖氣、自來水和室內廁所的獨立公寓,加速提高城市化。更提高農產品收購價改善農民生活,並以採購糧食、而非史達林的掠奪農村方式,解決天災帶來的飢荒問題,成為告別史達林農村政策的標誌。

赫魯雪夫樓,圖片取自維基百科「赫魯雪夫樓」。

烏克蘭受益亦受害於改革:第聶伯河水電站的接連設立永久改變了生態;生產消費品和殺蟲劑的化工產業不僅增強經濟實力,也使生態系統壓力倍增;最大的導彈工廠設置於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烏克蘭的鈾礦因應核計畫而大量開採;而作為烏克蘭對太空工業貢獻的認可,蘇聯第一個進入太空的非俄羅斯太空人帕夫洛.波波維奇(Pavlo Popovych,1930-2009)就是烏克蘭人。

然而赫魯雪夫改革仍然走向失敗。蘇共中央仍保留許多決定權,對玉米狂熱的赫魯雪夫下令無法種植玉米的地方種植玉米,導致失敗。黨也仍然擔心私有財產制和個人積極性會有壞影響,因此改革並未讓農民積極增加產量,而提高農村收入的改革卻使城市的農產品價格飆漲。整體經濟情況也並未起色。當時城市居民厭惡赫魯雪夫,運用民怨和自由反轉的時機來臨了。

1964年,一場令布里茲涅夫取代赫魯雪夫的政變成功了,而認為經濟不好的蘇聯公民並不反對。除了糧食收購制度,布里茲涅夫恢復了部分史達林時代的經濟體制,重新展開高壓統治與言論管制。對烏克蘭的政策則是鎮壓解凍時期復興的民族共產主義,布里茲涅夫繼承赫魯雪夫蘇維埃民族打造工程的政策,並確定俄羅斯化為蘇聯官方欽定的文化政策。

帕夫洛.波波維奇,圖片取自維基百科「帕維爾·羅曼諾維奇·波波維奇」。

烏克蘭民族共產主義在烏共中央第一書記、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彼得羅.謝列斯特(Petro Shelest,1908-1996)支持下大力復興。他執掌烏克蘭時,俄羅斯化的壓力與日俱增,推動經濟發展的同時,他決心復興烏克蘭文化,推動一種混合身分認同建構運動,以烏克蘭在擊敗德國侵略中的貢獻,以及其在蘇聯中提高的地位為傲,並將烏克蘭歷史文化的推崇、本土愛國主義、對社會主義實驗的忠誠融為一體,堪稱把20世紀所有烏克蘭身分認同揉雜於一身。

民間社會則配合著解凍時期的去史達林化批判,烏克蘭年輕知識份子集結在早年列寧主義旗下,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詞彙,向史達林乃至蘇聯官方充斥俄羅斯沙文主義、意圖俄羅斯化其他民族的民族政策發動進攻。

布里茲涅夫早先需要烏克蘭的支持,以擊敗政敵,而謝列斯特提供了支持,換取有限的政治和文化自治。但是當布里茲涅夫擊敗敵手,謝列斯特遭到撤換,由布里茲涅夫親信弗拉基米爾.謝爾比茨基(Volodymyr Shcherbytsky,1918-1990)取代。這時批判「民族主義」的大旗再次籠罩烏克蘭,許多烏克蘭知識份子遭到逮捕、流放和逐出,並禁止人們討論哥薩克歷史,以免喚醒民族主義,因為此舉已經違反蘇聯官方建構蘇維埃民族的政策,而教育系統逐步俄羅斯化、烏克蘭語出版品銳減,也傷害了烏克蘭本土化工程。

謝列斯特,圖片取自維基百科「Petro Shelest」。

此時,烏克蘭共產黨菁英階層和知識份子的共同陣線遭到擊敗,然而高壓統治終將結束,民族文化觀念持續深藏人心,而下一次他們再度組織反抗莫斯科的聯盟時,他們再也不需要馬克思列寧主義,作為抗爭的理想與口號。

再見列寧

布里茲涅夫於1982年過世,他統治期間,蘇聯處於停滯乃至衰退的狀態。蘇聯越來越仰賴出口石油與天然氣,烏克蘭的天然氣田因此枯竭,使得他們必須仰賴進口,人們生活水平下降猶如自由落體,對於共產主義已無信仰。

短時間內蘇聯歷經兩任短命的統治者,這段期間他們將赫魯雪夫建立起的蘇共—烏共聯盟瓦解,1985年之後迎來一位年輕、忠於俄羅斯、與烏克蘭無關聯的新統治者戈巴契夫(Mikhail Sergeyevich Gorbachev,1931-),他提拔葉爾欽(Boris Yeltsin,1931-2007)等新人,打破了黨中央與各加盟共和國的默契,即每個加盟共和國的共產黨首腦都必須是本地人,且須來自本地第一民族,然而他空降俄羅斯新人出任各加盟共和國的共產黨首腦,因此在哈薩克引發了戰後蘇聯第一次民族主義暴動。

戈巴契夫,圖片取自維基百科「米哈伊爾·戈巴契夫」。

1986年4月26日,車諾比核電廠發生爆炸事故,帶給烏克蘭和全世界造成巨大的災難,也讓莫斯科和烏克蘭的裂痕公開化。60年代烏克蘭的經濟學者和科學家都歡迎核能進入烏克蘭,因為這意味著更現代化,謝列斯特則希望為經濟發展提供基礎電力。

然而他們沒有注意到,車諾比電廠的運行權力掌握在莫斯科手上,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也都來自烏克蘭之外,烏克蘭除了獲得電力外,對此毫無發言權,就連這座核電廠和地名都是用俄語命名的。

直到這場爆炸,烏共領導層才明白,他們無法掌控自身乃至國家的命運。就算被邀請進去參與處理善後事故委員會,烏克蘭官員也沒有發言權,只能聽從莫斯科及其代表的指示,而烏克蘭人儘管負責處理周遭三萬公尺的居民重新安置工作,但莫斯科不允許他們將事故告知所有烏克蘭人。

5月1日,往北方吹的風向突然轉南,輻射雲飄向首都,烏克蘭當局曾試圖說服莫斯科取消原計畫的國際勞動節遊行,卻徒勞無功,因為戈巴契夫威脅謝爾比茨基,命令他繼續遊行,向全國和全世界以示一切正常,核電廠爆炸也不會影響人民健康,否則將開除謝爾比茨基黨員身分。烏克蘭共產黨領導人知道並非如此,但認為別無選擇,只能照辦。

2017年覆蓋上防止輻射外洩新石棺的車諾比核電廠,圖片取自維基百科「車諾比核電廠」。

車諾比爆炸造成相當於五百顆廣島原子彈的輻射量,最終逼迫十萬居民離開自己的家,曾居住核電廠建築工人和營運人員的普里皮亞季(Pripyat)城成為事件與蘇聯最後歲月的紀念碑。此外,起碼有超過三百萬人直接受到影響,依賴第聶伯河和其他河流水源而受到爆炸威脅影響者也有近三千萬,而曾是烏克蘭最古老的定居區域、1930年代為大饑荒倖存者提供食物的森林已成為毀滅之源,樹葉成了輻射源,並使人無從躲避。

車諾比事件讓烏克蘭人對莫斯科的不滿急遽暴漲,他們不禁問:為什麼他們要拿自己與家人的生命,為莫斯科的失敗政策收拾爛攤子?烏克蘭作家抨擊莫斯科,而人們開始思考加盟共和國與中央、共產黨與民眾的關係這樣的基本問題,引發了大量的討論,顯示社會正在努力奪回自己的發言權。環保運動成為草根民族動員最早的動員形式。而擁有民主思想與民族意識的烏克蘭知識份子反對烏克蘭共產黨,但是戈巴契夫處理車諾比事件的態度,卻更成功地讓烏克蘭共產黨和新生民主反對派找到共通點,結為同盟共同對付他。

戈巴契夫此時正推動改革,想要加快蘇聯經濟的活絡與發展,然而蘇聯經濟能加快的只有衰落的速度,政策更令官員和各地領導人無所適從,同時戈巴契夫的公開化政策,鼓勵下層提出批評,使得他們寢食難安。

普里皮亞季城一隅,圖片取自維基百科「Pripyat」。

從古拉格被放出來的烏克蘭政治異議者利用這個氛圍,1988年成立了烏克蘭赫爾辛基同盟(Ukrainian Hlesinki Union),持有人權理念這一嶄新的意識形態,要求蘇聯政府履行保障人權義務,包括個人與民族在政治和文化領域的權利。

首先是民族文化,語言率先成為烏克蘭社會的關注焦點,知識份子認為語言和文化這些民族根本正受到威脅,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是城市化進程,當烏克蘭人進城工作,被迫學習常用的俄語,導致語言流失。因此他們成立烏克蘭第一個大眾組織烏克蘭語言協會,想要扭轉此種發展,並將那些自稱烏克蘭人,但不常說烏克蘭語,且認為自己子女應當說烏克蘭語的人當作首要宣傳目標。這將是一場艱苦的奮鬥。

烏克蘭人也開始嘗試恢復被蘇聯官方史學和宣傳掩蓋數十年之久的歷史,米哈伊洛.赫魯舍夫斯基的歷史著作重新進入公共空間,成為恢復的起點。作品得以重印的還有20年代「被斷頭的烏克蘭文藝復興」的作家和詩人作品,他們多數都死於30年代。記憶協會(Memorial Society)也致力在烏克蘭挖掘大清洗時代史達林政權罪行的領導者。

東西兩側的烏克蘭人彼此有許多故事可以述說,第一個就是被當局完全掩蓋的1932-33年大飢荒,再來是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民克蘭民族主義組織和反抗軍戰士們的抗蘇運動。然而將烏克蘭兩邊連結在一起的,則是哥薩克歷史故事,哥薩克神話與民族主義思想緊密連結,當時主要來自西部的活動家們甚至組織一個名為「東進」的哥薩克遺址朝聖活動,旨在喚醒東部民眾的烏克蘭身分認同,並取得巨大成功,普及了非官方版本的烏克蘭歷史。

烏克蘭赫爾辛基同盟,圖片取自維基百科「Ukrainian Helsinki Group」。

託戈巴契夫改革之福,1989年時蘇聯各加盟國共產黨的威信正在瓦解,然而戈巴契夫卻忙於鬥垮烏共首腦謝爾比茨基。同一年也是政治上的轉捩點,第一次半自由的蘇維埃議會選舉促升了大眾政治,烏克蘭地下天主教會也被合法化,1990年議會選舉更改變了政治版圖,少數的民主派改變了政治基調:同年夏天,烏克蘭議會追隨波羅的海加盟國和俄羅斯等國議會的腳步,宣布烏克蘭為主權國家,雖未脫離蘇聯,但卻將烏克蘭法律置於蘇聯法律之前。

此時戈巴契夫已因改革而自身難保。經濟改革惡化了人民生活,知識階層因改革過慢而不再支持他,共產黨上層認為改革威脅了他們的權力,對其也不予支持。這些群體將戈巴契夫黨中央看作共同的敵人。在烏克蘭,政治光譜彼此對立的各方,最終在對主權和完全獨立方面達成一致目標。

西烏克蘭此時已由主張民主民族主義的政治異見者和知識份子取得地方政府的控制權,其他地區則仍以共產黨精英集團掌握,並在議會取得多數。而戈巴契夫的改革讓議會在政府體系中的重要性在其他分支之上,因此1990年烏克蘭最高蘇維埃選出來自西烏克蘭的列昂納德.克拉夫丘克(Leonid Kravchuk,1934-)為主席時,克拉夫丘克不僅能與西部溝通,也在共產黨上層獲得大量支持者,這群人支持烏克蘭政治和經濟自治,被稱為「持主權立場的共產黨人」。

克拉夫丘克,圖片取自維基百科「Leonid Kravchuk」。

克拉夫丘克在議員中縱橫捭闔,引導議會向最終獨立的方向前進。由於立陶宛1990年3月宣布獨立,面對獨立浪潮,戈巴契夫向強硬派屈服,默許對民主自由化的反擊。烏克蘭議會的共產黨遂通過一條禁止示威的法律,然而卻引起來自各地的學生衝進了基輔的十月革命廣場(即後來的獨立廣場,又被稱為瑪伊當,Maidan)進行絕食抗議,要求政府改組,退出戈巴契夫為挽救蘇聯的新聯盟條約談判。

街頭抗議持續升溫,而在克拉夫丘克和議會溫和派勸說下,共產黨終於讓步,允許學生在電視上表達訴求,解除了參與談判代表的職務。這是烏克蘭學生和整個社會的重大勝利,這次事件被稱為第一次瑪伊當,第二次發生在2004年,即是橙色革命,第三次則是2013到2014年,即尊嚴革命。

1991年,由於不想失去一個可靠的同伴,甚至擔心蘇聯解體可能導致核戰的情況下,美國老布希政府希望烏克蘭不要獨立,老布希甚至飛往基輔勸阻,這令烏克蘭人非常失望。然而,共產黨強硬派對戈巴契夫發動政變,下令全蘇聯進入緊急狀態,這件事情是蘇聯和烏克蘭等加盟共和國巨大的轉捩點。克拉夫丘克拒絕實行此命令,而強硬派的猶豫最終導致政變失敗,這件事情也讓美國決心支持加盟共和國自蘇聯獨立。

戈巴契夫回到莫斯科後已經無力回天,因為他也成了另一場政變的犧牲品。時任俄羅斯總統的葉爾欽逼迫其下台,展開以俄羅斯接管蘇聯的過程。此時各加盟國不再想加入聯盟,烏克蘭成為脫離聯盟的領導者,這已讓俄羅斯開始與烏克蘭展開不要脫離俄羅斯的談判。

8月24日,也就是葉爾欽接管蘇聯政府的隔一天,烏克蘭議會舉行獨立問題投票,以346名贊成、2名反對、5名棄權的壓倒性票數,通過獨立。在古拉格服刑最久的議員列夫科.盧基揚年科(Levko Lukiannenko,1927-2018)負責起草《獨立宣言》,不僅提及千年以來基輔羅斯的傳統,也繼承了20世紀以降烏克蘭人前三次獨立的嘗試:第一次發生在1918年的基輔和利維夫;第二次則是1939年德國與蘇聯入侵前的外喀爾巴仟;第三次則是1941年的利維夫。這三次獨立都是在戰爭期間發布,最後都以悲劇收場,這次會不同嗎?

列夫科.盧基揚年科,圖片取自維基百科「Levko Lukianenko」。

獨立公投於12月1日,與總統選舉共同舉行。俄羅斯總統葉爾欽在公投前就發表聲明,如果其他加盟共和國選擇獨立,俄國將有權對領土邊界提出質疑,甚至收回領土,包含克里米亞和烏東頓巴斯地區。葉爾欽又派出副總統去烏克蘭進行恫嚇,希望烏克蘭不要獨立,甚至大談兩國的統一性,然而他們沒有成功。

公投結果顯示,包含俄羅斯人和猶太人兩大少數民族在內都支持獨立,因為他們對莫斯科毫無信心,東部各州支持率在八成以上,克里米亞有六成。而克拉夫丘克在六位候選人中高票當選總統。烏克蘭選擇了獨立,並將未來託付給一名認為能夠在眾多的宗教派別、民族,以及共產主義歷史和獨立未來取得平衡的總統。

葉爾欽在白羅斯與克拉夫丘克見面,希望烏克蘭回到蘇聯,但是仍遭回絕。俄羅斯只好退而求其次,由烏克蘭、白羅斯與俄羅斯三國決定改建立一個取代蘇聯的新國際性政治體「獨立國家國協」,用以整合前蘇聯遺留下的這塊空間上的遺產,中亞各國也隨後加入。

1991年聖誕節,戈巴契夫發表辭職演講並降下蘇聯紅旗後,蘇聯自此不復存在,而由紅藍白三色的俄羅斯國旗取代。基輔則選擇藍黃兩色的國旗,不再有與俄羅斯聯繫的象徵。

烏克蘭國旗,圖片取自維基百科「烏克蘭」。

幾個月前還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現實:帝國已煙消雲散,一個新國家已然誕生,曾經嘗試過數次獨立而失敗的烏克蘭,不僅由共產黨上層與年輕的民主民族主義領袖等各方勢力,攜手合作創造歷史,讓烏克蘭成為歐洲最後一個帝國的掘墓人,現在他們更要共同創造未來。

結語

烏克蘭從1919年進入蘇聯,期間歷經建國、政治清洗、大饑荒、大屠殺、對民族文化的消滅、俄羅斯化、車諾比核災等重大事故,到1991年終於擺脫蘇聯宰制、走向真正的獨立,歷經72年,而若從1654年佩列亞斯拉夫條約簽署的時間起算,則是歷經337年。

烏克蘭花了334年,終於完成建立獨立且自由的民族國家,由烏克蘭民族的政治人物和行政官僚來管理這個國家,不再犯下從博赫丹、馬澤帕、維尼琴科、彼得留拉等人的錯誤。烏克蘭在蘇聯內部的成長茁壯,沒有放棄努力,不斷地在極權帝國中把握能夠自我成長的機會,讓烏克蘭化持續進行,以重建民族文化,並培育出足以在獨立時機來臨時,使國家穩定運作、維繫各方平衡的政治體制、行政官僚與政治人物,這讓烏克蘭在面臨1991年作為一個國家,作為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等體制組合體的蘇聯解體帶來的衝擊時,能夠維持國家的運作,並攜手共創未來。

俄羅斯本想掌管蘇聯,但是遭到其他國家抵制而失敗,隨後俄羅斯又希望烏克蘭不要離開俄羅斯。但是烏克蘭徹底回絕俄羅斯的要求,原因無他,烏克蘭終於贏得自己所要的:獨立、自由、民族與領土統一的主權國家。他們不再需要像祖先一樣,因為無法在國際生存,而向俄羅斯卑躬屈膝,此時的俄羅斯也因身陷蘇聯解體的混亂,即使想建立一個「俄羅斯自由帝國」,俄羅斯也不夠強大到足以迫使烏克蘭加入俄羅斯。

對於台灣來說,烏克蘭被迫納入俄羅斯和蘇聯的領土,並被視為俄羅斯民族統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猶如自身當初被納入中華民國領土,至今仍被視作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一部分一樣。不過,烏克蘭藉此成長茁壯,培育出本土人才,掌握政治震盪帶來的契機,走向獨立,並維持國家不墜,這正是對我們的啟示。

在中華民國政府的體制下,我們已經培育出了一個擁有大量政治人才的政黨民進黨、能夠維持國家運作的文官體系與政治制度,我們將在政治契機來臨時,直接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真正被稱為台灣的國家,而不會像1918年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因為沒有人才與經驗,而導致獨立失敗,走向滅亡,而將會巍然聳立於國際,成為國際承認的主權獨立國家。

台灣人不應滿足於於現狀,而應該要努力去尋求改變,真正走向獨立、民主、自由的主權國家。看看烏克蘭,從俄羅斯帝國、蘇聯到現在新俄羅斯帝國,儘管敵人巨大,他們奮鬥了三百多年,至今仍然面臨俄羅斯這個強大敵人的攻擊與威脅,也都沒有放棄,這場戰爭將是他們再次走向團結與獨立的關鍵。我們應該將他們視作學習的對象,不再委屈地以「中華民國」之名為外所知,仍然被認為是中國,是時候走向真正的獨立,以昂首於國際。

(文章轉載自:方格子 2022/04/23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