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知識人的宗教與普世關懷(上篇:黃彰輝)

台灣知識人的宗教與普世關懷(上篇:黃彰輝)

蔡榮芳

一、導論

本文是一場講座講稿的增修,分成幾個部分請《台灣放送》分期刊登。2023年7月16日,玉山社、前衛出版社與濟南教會,聯合主辦講座《台灣知識人的宗教與普世關懷:從黃彰輝與林攀龍談起》,在臺北濟南教會舉行。楊佩穎小姐主持節目。首先請玉山社魏淑貞總編輯與前衛出版社林文欽社長,相續致詞。然後本人演講。之後,請黃春生牧師與周婉窈教授分別發表評論。

這場講座乃是本人兩本新書的發表會:《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  》(玉山社,2020年出版;2021年巫永福文化評論獎);以及《 知識人的想望與行徑:台灣菁英林攀龍對上黨國嫡裔曾約農 》(前衛出版社,2023年)。非常感謝講座當天許多女士與先生踴躍蒞臨參與。

今日大多數年輕的台灣人,不會説台灣本土母語 (包括福佬、客家、與原住民各族群的語言),只會説外來的北京話當做「國語」;只知道中國歷史,不知道台灣也有歷史。他/她們對母語文化很生疏,對台灣鄉土重要歷史人物與事務不熟悉。

然而,本土語言文化與歷史對個人身份認同與國家觀念,至關重要。

台灣複雜的殖民統治歷史以及政治處境的變化,令台灣人的身份,屢次被扭曲變更。

1970年黃彰輝在普林斯敦神學院演講,以《新約 路加福音》裏的一個故事,來比喻自己多種身份認同的苦悶:

耶穌到了格拉森,遇到一個被鬼附身的人。耶穌問他說:「你名字叫什麽?」他回答説: 「我名字叫群」(“My name is Legion.”)。這是因爲一群鬼附著在他身上,讓他自我的身份消失殆盡。後來耶穌把鬼群驅離,治好他的病,讓他得以脫離非人的桎梏,恢復成具有尊嚴的人,明白自己的身份、自己珍惜的價值。

1895年日清戰爭結束後,被日本殖民政權的鬼附身的台灣人,認爲自己是 「日本人」。到了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後,被中國國民黨殖民政權的鬼附身的台灣人,則認爲自己是 「中國人」。

對此,黃彰輝深不以爲然,他强調:必須從本土母語文化及歷史教育著手,加上 「台灣人民自決運動」政治抗爭,來驅離外來殖民政權的鬼,讓台灣人恢復成具有尊嚴的自由人,明白自己的身份、自己珍惜的價值。

那麽,誰是黃彰輝?

你隨時跑到台北街上問路人,一百人當中,我猜想只有一、兩個人知道他是誰。

黃彰輝是台灣出身、聞名世界、傑出的神學家與教育家,在上世紀1950年代到1980年代,對台灣社會以及普世基督教會,做出重要的貢獻。他的一生,橫跨兩個外來的殖民統治時代,見證日本人以及中國人統治下台灣重大的歷史變遷與延續。

拙著《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全書438頁),探討三個面向:第一,黃彰輝的宗教與政治思想如何形成?這可從他的家庭背景、成長過程、接受教育、留學東京與劍橋,以及生活經驗中,加以探討。第二、黃彰輝如何以行動實踐他的思想與理念。他從事宗教、教育、政治活動,重建、强化台南神學院,提倡本土母語文化,參與創立東海大學,領導「台灣人民自決運動」,主持普世教會協會教育基金會,在世界各地推動神學教育。第三,緬懷黃彰輝對台灣宗教、教育與政治方面,以及對世界基督教神學教育方面的貢獻。

李登輝前總統,在〈懷念自決大師黃彰輝博士〉一文,稱贊他「要求我們去做一個友愛、有道德使命,並愛護真理的人」。 張瑞雄牧師尊稱黃彰輝是「台灣人的先覺」;台灣「人權運動的先鋒」。許多本土人士敬仰他。宋泉盛博士尊稱他是「台灣人民自決運動的導師」。而筆者則强調:黃彰輝是 「自由人文主義的世界公民」,也是「台灣母語文化的捍衛者」。

這裏刊登在《台灣放送》這篇論文,篇幅有限,只能簡單介紹黃彰輝的生平經歷,特別是他如何維護台灣母語文化,以及如何實踐他的「政治神學」理念。

擔任神職的牧師,熱衷政治運動,這個現象值得重視

美國的Reinhold  Niebuhr (1892-1971),德國的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南非的Desmond Tutu(1931-2021),以及台灣的黃彰輝(1914-1988),都是熱衷政治運動的神學家。如何解釋這個現象?

到底宗教與政治有何關聯?歷史上主要基督教神學家如何看待神聖(Holy 與世俗 Secular 之關係?政治活動,有何基督教教義的依據?這篇論文將於第四節稍加探討分析。

在第二小節,我們先簡單介紹黃彰輝的生平與經歷。

二、黃彰輝(1914-1988)生平經歷簡介

台南神學院圖書館內的黃彰輝牧師像。(許妝莊拍攝)

日治時代,大正二年(1914年),黃彰輝出生於彰化 基督長老教會二代牧師家庭(後來他成爲第三代牧師)。雖然單一神教的基督教,跟大多數台灣民衆拜祖宗、信奉多神教,大不相同,但是黃家仍然是一個淳樸的台灣人傳統家庭。親戚、朋友、鄰居之間,講究輩分與人情義理,即使對陌生的年長者,也得尊稱 「阿伯」、「阿叔」 和 「阿姨」。黃彰輝晚年撰寫回憶錄,有許多有趣的描述,譬如他回顧:「黃信期長老的五個女兒都很隨和,當中兩個跟我大約同齡,不過我必須尊稱她們 ‘阿姨’,因爲她們的父親跟我的阿公同輩分。」

黃彰輝回憶孩童時代:就讀臺南師範學校附屬公學校。父親黃俟命牧師是漢文老師、而且是個好老師,從小在家教兒子漢文,父子每天享樂教習漢文,令彰輝奠定堅實的漢文基礎。

1927年(昭和2年),彰輝考入長老教會中學(今長榮中學 )。在校期間,因成績優異,得於1930年前往日本,插班進入東京青山學院附屬中學校。當時他看到 「内地」 的一般日本人、特別是鄉下的日本人,是那麽親切有禮貌,但是來到台灣的日本人則是蠻橫傲慢,令他深感殖民主義扭曲人性、違背人道。

1931年彰輝通過非常嚴格的入學考試,進入「台北高等學校」。在校的三年,他很用功,選修德語,也精讀John Stuart Mill的英文名著On Liberty。臺南高等商業學校林茂生教授(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是彰輝中學時代與高等學校時代最景仰的先輩偶像,他時常登門拜訪向林教授請益。

1934年彰輝順利考入日本最高學府東京帝國大學,攻讀哲學。入學前,曾拜訪林茂生博士,受其鼓勵。在校三年間,彰輝研讀東西洋哲學、政治與宗教諸多先賢的著作,深受其影響,特別是St. Augustine, Blaise Pascal, Kierkegaard, David Hume, John Stuart Mill, Rousseau, Nietzsche,波多野精一、三木 清、矢内原忠雄、賀川豊彦等等。1935年12月東京帝大基督教青年會《會報》登載彰輝的一篇論文〈不安的倫理性〉引述St. Augustine,  Blaise Pascal與 Martin Heidegger 的論説。彰輝東京帝大的畢業論文則是論述奧古斯丁的神學。(拙書《從宗教到政治》第三章,pp. 88-126,詳細論述上列多位東西洋學者的思想,以及他們對彰輝的影響。)

1937年九月,彰輝前往英國留學,先在Overdale College, Birmingham一年,進修英語、希伯來文(Hebrew,舊約聖經的原文),以及新約希臘文(New Testament Greek)。然後於1938年,進入劍橋西敏斯德神學院(Westminster College, Cambridge)。這是英國長老教會培養牧職人員的神學院。在校學生大多是大學畢業後,前來進修神學的研究生。

Boris  Anderson(安慕理)從牛津大學畢業後,也來劍橋,成爲彰輝的同學。Boris回憶說:時常看到彰輝手不釋卷在讀書;彰輝人緣好,結識多位終生的朋友。「打乒乓球,沒人贏過他;談論哲學,很少人是他的對手;他廣泛地閲讀,特別是,他對齊克果 (Soren Kierkegaard)、布魯納(Emil Brunner)與巴特(Karl Barth)等人之學説,有深入的瞭解。」

1941年,彰輝從劍橋西敏斯德神學院畢業,當時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歐亞交通斷絕,於是滯留英國。1943年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London)亞非學院聘請他當特別講師,教授日本語言文化。彰輝非常敬業,利用亞非學院豐富的藏書,認真教書,包括講授夏目漱石(Natsume Soseki)、芥川龍之介(Akutagawa Ryunosuke)、菊池寛(Kikuchi Kan)等作家的作品 。

根據一位敬仰黃彰輝的台大教授說:黃彰輝在倫敦大學教過的學生,有一位後來成爲著名的日本文化學者──Ronald Dore教授Dore 曾經應邀來台大客座,某日他跟同事餐敘中,提到黃彰輝(Shoki  Coe)是他倫敦大學時的老師,Dore 非常驚訝當場有幾位台大人文學科教授,竟然不知道這一位著名的學者神學教育家黃彰輝!長期間KMT/ROC 黨國體制教育的結果,連台大幾位文科教授都不知道台灣歷史名人。

話説回到青年時代的黃彰輝。他在倫敦大學教書期間,順利追求女友,贏得一位英國姑娘的芳心,兩人結婚生育子女。

二次大戰前後黃彰輝居留英國十年,戰後歐亞交通恢復緩慢,他一直等到1947年才買到船票,乘坐載運士兵的運輸船、抵達香港,然後轉乘另一船隻,終於囘到台灣。他的英籍夫人以及混血兒小孩,到處吸引人們好奇的眼光。因爲當時東方人與白種女人結婚,非常稀罕。

1947年就是二二八事變,1949年台灣戒嚴進入 「白色恐怖」 時代。黃彰輝起初在長榮中學教英語和聖經。當時他的學生蘇進安(後來成爲長榮中學校長)回憶道:黃牧師 「教學生認識聖經的教訓,並向學生傳播民主意識的思想。……[也教]不即不離的人生哲學思想。……」

當年黃牧師的另一學生盧主義,後來在1950年代留學美國,開始從事台獨活動,結合幾位優秀的台灣留學生,包括陳以德、楊東傑、林榮勳與林錫湖,於1956年元旦成立「Formosans’ Free Formosa(三 F)」組織,宣揚「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他們招募其他台灣留學生加入,包括盧建和與楊基焜(台灣名人楊肇嘉之子)等人。

1960年代我在美國馬里蘭州台灣同鄉聚會中,幸會陳以德與楊基焜兩位先輩同學,覺得兩位都很平實、「古意」、溫文、優秀,令人敬佩 。後來,1990年代在一次亞洲學會年會中,陳以德教授和我在同一個panel(節目),宣讀各自研究的文章;節目評論者是一位維吉尼亞大學政治學教授,他說我們兩人對現代台灣情勢的論述,基本上不謀而合。

話説再回到國民黨政府 「白色恐怖」時代的台灣。1949 年台南神學院院長滿雄才牧師(Rev. W. E. Montgomery)因病請辭 ,推薦黃彰輝接任,經過長老教會的同意,黃彰輝牧師成爲第一位台灣人擔任神學院院長 。他主持台南神學院共計十六年(1949-1965)期間,大興土木修建校舍、改革教學課程,强化南神,使之成爲東南亞地區最優秀的基督教神學院。

黃彰輝院長戴眼鏡,抽烟斗(pipe),一副學者和英國紳士模樣;他能言善道,談論哲學、神學與政治,口若懸河,儼然一流的神學教育家。

1952年初,美國 「在華基督教大學聯合董事會」(聯董會)請托Dr. Charles T.  Leber 來台南神學院拜會黃彰輝院長,商討為台灣人創立一所崇尚自由人文主義 (liberal humanism)的基督教大學。黃彰輝院長喜出望外,熱切表示歡迎,但他同時坦誠說出内心憂慮,深怕大學將被來自中國的專制國民黨統治者掌控。兩人商討結果決定:由聯董會與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當作大學的 Co-founders (共同創立者)。1955年東海大學終於創立,黃彰輝擔任大學董事共計十年(1955-1965)。

在軍事戒嚴白色恐怖時代,創設崇尚自由人文主義 的大學,談何容易?雖然初期的東海大學享有稍許教學自由(相較於其他院校),但是黃彰輝的憂慮 不幸而言中,中國國民黨統治者在大學擁有强大的影響力。

1965年,黃彰輝卸任台南神院長職位,應邀前往英國倫敦,擔任普世基督教會協會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WCC)的神學教育基金會主任。(當時,副主任是後來榮獲諾貝爾和平獎的南非主教Bishop Tutu)。有四位副主任協助他,分配資源到世界各地,培養基督教神學教育人才。

一直到1979年,黃彰輝牧師主持WCC神學教育基金會共計十四年,每年奔跑亞洲及世界各地;在推動神學教育的同時,他利用機會到處宣傳、在外來的中國國民黨殖民統治下台灣人民的困境。

這是黃彰輝牧師獨特的工作模式──從事宗教活動、神學教育之同時,他乘機進行政治運動。  

早在台南神學院長任内,黃彰輝曾於1953年出席瑞士日内瓦WCC委員會國際宗教會議上,最早説出 「一個中國, 一個台灣,和平共存」這句名言,為台灣人民自決權發聲。十一年後的1964年,他的後輩友人及同志彭明敏教授,發表 「台灣人民自救宣言」。

在黃彰輝院長主持下,台南神學院拒絕接受國民黨政府以「國語」教學的規定,堅持以台灣母語教學,維護本土母語文化。

之後,1970年代黃彰輝牧師在海外發起「台灣人民自決運動」,宣稱台灣的命運只有台灣人能決定,反對中國國民黨蔣介石獨裁政權。

下一節,我們先來討論黃彰輝牧師如何捍衛台灣本土母語文化。

三、黃彰輝捍衛本土母語文化

青年時代黃彰輝一件事,令他終生難忘,對他影響重大。

「嘸甘願」事件  

昭和12年1937年)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彰輝乘坐輪船要回台灣。他在甲板上漫步,突然意外遇見剛從日本「修業旅行」囘台途中的弟弟黃明輝。臺中一中的「修業旅行」由日本教官帶隊。兩兄弟已分離三、四年,久違的兄弟突然相逢,非常高興,就很自然地用台灣母語大聲交談起來,但是被日本教官聽到。外來殖民政權嚴禁台灣學生講母語。弟弟被教官叫去懲罰。

彰輝快步回到自己船房、穿上日式「盛裝」、戴上大學「角帽」,準備去跟教官較量理論。但是,當他進入教官船房、不忍看到弟弟被罰跪且驚恐萬狀,彰輝瞬間改變想法,向教官行日式叩頭下跪禮、道歉說,「都是我的錯,兄弟久違,突然相逢,才不意脫口說母語」。

台灣人講台灣話就被懲罰,還必需認錯道歉,多麽丟臉!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事後,彰輝越想越氣。這一「嘸甘願」事件,令他畢生難忘,影響他後來成爲牧師與教育家之後,堅持用母語傳道、用母語教學。他强調母語文化對個人尊嚴與自我認同的重要性──每個人都有自由的基本人權、用母語説話, 做有尊嚴的人!做有尊嚴的台灣人!

台南神學院毋甘願碑,紀念黃彰輝牧師將追求台灣主體意識的定根本土精神融入神學教育之中。(許妝莊拍攝)

1945年8月美國轟炸機在長崎與廣島投下兩顆原子彈,結束二次世界大戰,也結束了日本在台統治。台灣民衆歡欣鼓舞,慶祝台灣 「光復」, 回到「祖國」懷抱。哪裏知道來自中國的國民黨殖民政權,比日本統治者更殘暴。1947年二二八事變、大屠殺、軍事戒嚴持續三十八年(1949-1987)、白色恐怖,打壓台灣本土母語文化更嚴厲。

白色恐怖時代,畢業典禮,用台灣母語朗誦祝詞(Benediction)

我只見過一次黃彰輝牧師,而且是遠遠地見過,但印象深刻。那是六十四年前,1959年6月22日東海大學第一届畢業典禮的會場。黃彰輝牧師是東海大學創校董事會的董事(當了十年的董事,1955-1965年)。畢業典禮當日,在主席臺上,彰輝牧師坐在聯合董事會秘書長Dr. William Fenn的旁邊。我們畢業生坐在臺下,我遠遠看到彰輝牧師。

畢業典禮,吳德耀校長主持,中外貴賓,都用「中國的國語」和英語致詞,只有黃彰輝牧師最後用台灣話母語,大聲朗誦祝福(benediction),雖然祝詞簡短,意義重大。

那是國民黨政府「黨國教育」,獨尊北京話做「國語」、打壓台灣人母語文化的時代。漫長的軍事戒嚴、白色恐怖時代,政府、學校和媒體,每日對人民洗腦,政治宣傳,製造氣氛,令人認爲講台灣母語、唱鄉土歌曲,就是「台巴子」、「低俗下流」,唯有講中國捲舌頭的北京話當 「國語」, 才是 「高雅」。

台南神學院院長黃彰輝,獨立自由辦校,提倡台灣母語

戰前,日本殖民統治者來台灣,推行日語當做 「國語」,打壓台灣人的母語,林茂生博士深不以爲然。他的女兒林詠梅(東海大學第一届同學)回憶說,小時候爸爸禁止兒女在家裏講日本 「國語」,一定要講母語台灣話。林茂生博士是黃彰輝學生時代敬仰的偶像。

戰後,中國國民黨來台灣再殖民,推行中國話做 「國語」,打壓台灣人的母語。台南神學院黃彰輝院長堅持用台灣母語教學,而不是國民政府教育部規定的「國語 」教學。結果,神學院不能獲得教育部的認可 「立案」,神學院學生不能像其他大學生那樣暫緩軍事服務。

黃彰輝院長寧可不要國民政府的認可,因爲他不能接受 「立案」的四條件:一、用 「國語」教學;二、受國民黨政治干預,設置軍事教官、軍訓課、政治周會、每日升國旗;三、設置特務 「安全室」監視師生;  四、干預學生的招收,要求廢棄教會的小會推薦,編入黨政舉辦的 「聯合招生」。

總之,黃彰輝院長堅持獨立自由辦校。他提倡台灣母語(福佬話),維持台南神學院以台語與英語教學的傳統。南神至今儼然是台灣本土母語文化的堡壘。這在母語快速流失的台灣,是非常可貴的貢獻。

台南神學院圖書館內的黃彰輝牧師年表與照片。(許妝莊拍攝)

爲什麽母語那麽重要?

外來的殖民統治者,最忌諱被統治的台灣人民有自己的語言,來獨立思考、判斷是非。所以,來自日本與中國的殖民統治者,相續打壓台灣人的母語

人用語言來思考,來表達思想和感情。每一種語言,都有它獨特的文法、音韻、和智慧;都有它獨特的用語,含有獨特細膩的情感、思維、價值、和世界觀,不是其他語言所能取代。翻譯成其他語言,不可能完全精準。許多細膩的情感只能用音韻(Cadence)來意會,不能用文字來傳達。這就是每一種語言之所以獨特奧妙之所在。 譬如,台灣本土的福佬話 「布袋戲」或是「歌仔戲」,假使用中國的 「國語」來演戲,那麽就變了調,完全失去本土的情調! 不懂母語的少年人,就無法分享爸爸媽媽、阿公阿媽的心思、感覺、和樂趣。這是世代之間,感情疏離隔閡,以及文化傳承斷裂的一例。  

目前,世界上僅存的六千種語言,是人類共同的寶貴的文化遺產,必須珍惜保護。語言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工具,而且含有思想和感情,而思想和感情,來自同一族群共同的生活經驗。每一族群以其母語來傳承其歷史文化。母語的消失,即是該族群歷史文化記憶之消逝,失去記憶的族群,就失去了靈魂,該族群就名存實亡。

黃彰輝牧師認為,母語文化對每一個人「自我認同」(self-identity)非常重要:「一個人的母語,是他所以生存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使用母語是每一個人不可被剝奪的基本人權。彰輝牧師說:「失去母語的人,就失去自尊」。台灣人不會説台灣的母語 ,即是忘掉了自己生命和身份的根源

黃牧師晚年寫回憶錄,還念念不忘東京帝大學生時代,常常去東京台灣人的教會做禮拜,他説:「用自己的母語禱告、上帝比較會細心聆聽!」因爲用母語比較會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心意。

維護母語文化的精神,有待新世代台灣人來傳承

上世紀林茂生博士與黃彰輝牧師維護台灣母語文化的精神,有待新世代的台灣人來傳承。

為了鼓勵新世代台灣人宣揚台灣主體性,推行台灣文化的公共倡議,以鞏固台灣的民主自由,莊萬壽教授捐出退休金臺幣一百萬元給台灣教授協會,成立「新世代台灣精神獎」,每年選出得獎者,表彰對台灣主體性有貢獻的新世代青年,以傳承台灣精神。

第三届「新世代台灣精神獎」頒獎典禮,2023年8月26日在台北市濟南教會舉行。莊萬壽教授出席發表台灣精神論述,鄭欽仁教授演講〈台灣國民主義與「存在論的國家安全保障」〉。隨後,兩位得獎人黃帝穎律師與蔡安理教授,以流利的台語發表得獎感言。贏得聽衆熱烈的鼓掌喝彩。

蔡安理教授特別談到台語文化被低俗化的問題:許多人認爲,受過教育有知識的人都講 「國語」,講台語的人是不識字、低水準的鄉下人、「草地人」。

這一點,請容許我述説個人經驗:幾十年來,每次從海外回台,無論在任何場所(包括在學校和政府機關),我一概用台語跟人交談 (但是跟「外省人」,我就講中國話以示尊重對方的語言)。某日我在高雄火車站排隊買車票,排在我後面一位活潑開朗的小姐聽我用台語跟人交談,她以好奇驚訝的眼光、贊賞的語調、對我說:「阿伯,你一個人來到這裏喔!你真厲害呢! 」

被年輕小姐贊賞「我這個 鄉下人 一個人來到高雄這個大都市,真厲害!」,我一邊高興,一邊覺得有趣,所以對她說一聲:「多謝!」  

我心想,多年來參訪過世界幾十個國家,這次囘來台灣到高雄,被稱贊,總是值得高興。其實,我本來就是雲林北港鄉下的 「草地人」,我是個孤單、瘦小、高齡、講台語的老人,其貌不揚,相貌 「低俗」,這樣認知,也剛好而已!不過,我認識幾個字,也會寫幾個字,並不完全是不識字、未受教育、「講台語的草地人」。

蔡安理教授的得獎感言簡短有力,包括這幾句,大意是:「你説台語不能用來教書,我就用台語教書給你看!你説台語不能表達自然科學詞語,我就用台語表達給你看!……」

蔡安理教授在師範大學用台語教天文科學。楊維哲教授曾在台灣大學用台語教數學。周婉窈教授多年來在台灣大學用台語教歷史,教出許多學生講流利的台語、並且精通台灣歷史。另外,李筱峰教授和戴寳村教授曾在電視上用台語講解台灣歷史。相信還有其他老師努力推廣本土母語文化。他/她 們是極少數用台語教學的台灣人老師和大學教授。他/她們在講堂上用台語教育學子歷史、語言、地理、天文、數學,同時努力保護台灣語言,推廣台灣文化,這就是鄭欽仁教授與莊萬壽教授所倡導 「台灣主體性史觀」、「台灣精神」的實踐。

政府官員,請反省!大學教授,請加油!

目前台灣中小學的母語課程每周(不是每天)僅僅一節課,只是 「意思意思」 的形式主義,根本沒人重視。小朋友下課回家,還是講 「國語」、爸爸媽媽也 「國語」,每天打開電視就看到政府大小官員都在講「國語」。中國「國語」盛行,台灣本土語言被忽視、被輕視、被賤視。

然而,在這樣的環境裏,中小學教母語的老師們默默地工作;雖然每周僅僅一節課,他/她認真熱心教書上課。他/她們就是將來台灣文藝復興的骨幹。感謝他/她們的奉獻。讓我們為他/她們大聲說 「讚!」

重點是:台灣本土語言既是台灣文化的載體,也可成爲抵抗中國政治統戰及文化入侵的路障。語言有潛移默化影響思維與人心的微妙威力。

但是,這七、八年來,總統與民進黨政府官員,甚少講母語,每天上電視,經常講中國話當「國語」。設想,假使全國官員時常講本土語言,那是推廣母語最好、最有效的辦法,因爲許多年輕人把官員權貴當作學習的模範偶像。

很可惜,「維持現狀」的總統與高層官員缺乏理念,缺乏理想、無心推行語言教育的「轉型正義」,不瞭解語言有影響思維與人心的微妙威力/他們經常上電視、開口閉口講中國的 國語,於是上行下效加速台灣本土語言流失促使中國國語盛行,再配合中國史觀教育──這樣正好替中國政治統戰及文化入侵,鋪好一條順暢的道路。

不僅母語教育,其他許多方面的轉型正義同樣 淪爲形式、只是選舉的政治口號。這七、八年 執政黨在立法院占有過半席次,是大好機會,由國會立法,「轉型正義」本來大有可爲,但這非常難得的機會 卻被粗率地抛棄。這是七、八年來 ,「維持現狀」的總統及府院高層最大的過錯 (歷史會記住!!)──導致今日全國上下士氣低迷,「冷吱吱」,昔日選前 「牽手護台灣」的熱情,消失無蹤。

人民是國家的主人,掌握大權的政府是人民的公僕,嚴格監督掌權者是國民的權責。

寄望民進黨新領導人,記取教訓,振作起來,傾聽民意、深切反省、重新鼓起當初貴黨創黨精神、實踐獨立建國的理念,再度激起人民的熱情,守衛國家主權,捍衛民主、自由、人權的台灣價值及普世價值。

感謝極少數用台語教學的台灣人大學教授和老師們為保護台語、推廣台語文化而打拼。同時,讓我們鼓勵其他台灣人教授們,説聲:「大學教授,請加油!台灣的未來,在您們的手上!」  

回顧歷史,上世紀,在外來殖民政權統治下,林茂生博士與黃彰輝牧師堅持維護本土母語文化的精神,令人感動;他們的遠見,令人敬佩!

黃彰輝牧師維護本土母語文化的同時,熱衷政治運動。蓋宗教信仰、本土文化,與政治活動,互相關聯,緊緊相扣。下一節,我們要來討論黃彰輝牧師 「政治神學」的實踐。

四、黃彰輝政治神學的實踐

這裏先講個小故事,述説1945年日本戰敗,台灣 「光復」 、「回到祖國懷抱」之後,台灣人的悲哀。政治權力完全被外省人壟斷;「那些沾上一點邊的 ‘半山’(1945年之前,曾在中國大陸活動的台灣人),也只是個點綴的政治花瓶而已」。

譬如,1948年謝東閔先生擔任教育廳副廳長,只是個閑差事,上班時,「只是喝茶聊天而已,他連屬下的科長都管不了,只管一個替他倒茶的女工友」。他自己戲稱副廳長室是茶室,不僅如此,「茶室」還被擺在樓梯下。由此,可以看出,政治權力完全被外省人壟斷下,台灣人的悲哀,甚至失去做人的尊嚴。(見《朱昭陽回憶錄》,前衛出版社,2009年,頁155-157)

1970年代,黃彰輝牧師在海外,發起「台灣人民自決運動」,宣稱「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台灣前途只有台灣人民可以決定」。自決運動配合彰輝牧師的學生(高俊明牧師等人)在國内爭取自由民主、反對專制獨裁的蔣介石中國國民黨政府。(詳見拙書《從宗教到政治》,頁347-388)

黃彰輝牧師 熱衷政治運動

擔任神職的牧師,熱衷政治運動,如何解釋這個現象?到底宗教與政治有何關聯?歷史上主要基督教神學家如何看待神聖(Holy)與世俗(Secular)之關係?政治活動,有何基督教教義的依據?

《聖經》不是說「凱撒的務(事務)、歸凱撒;上帝的(事務)、歸上帝」嗎?(Render to Caesar, what is Caesar’s, and to God what is God’s)。 意思是説,政治歸政治,宗教歸宗教,兩者不相干。還有,《聖經》說:「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要愛你的仇敵,為那迫害你們的人們禱告

如此容忍和寬恕的《聖經》字句,確實表現超越凡塵、崇高的宗教理念與情操。但是,應該如何適當運用於凡俗的人間,就要看時空環境而定。這可説是「情境倫理」(situational ethics

黃彰輝牧師說,就是因爲我是牧師,所以我 必須關心政治,投入政治運動,試圖為世間爭取公平正義。

彰輝牧師强調:神學必須根基於「在地的特定情境」境況、處境(local  context  and  circumstances)。如果抽離時空環境,罔顧歷史背景和當地情境(local context)、隨便引用容忍寬恕的《聖經》字句(text),那麽可能就是默許、包容現實世界裏、强者霸凌弱者、沒是非、沒公理的政治邪惡。這就違背基督教追求公義的基本精神。「耶和華指望的是公平、是公義」;「耶和華施行公義,為一切受屈的人伸冤」。

彰輝牧師的神學思想,可以説是「情境化(處境化)神學」(Contextualized Theology)。他最出名的一句話:福音文本(gospel text)需要情境化(contextualize);同時,文化處境也需要福音化(gospelize)。

宗教信仰,並不是真空地存在,而是存在於特定政治文化情況當中,這也是存在主義神學大師田立克(Paul Tillich, 1886-1965)的主張。宗教與政治文化,息息相關。

事實上,許多基督教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一直强調基督教同時是 「超世」的,也是 「入世」的宗教。

基督教聖賢 關注世俗政治

從一開始,耶穌(Jesus, c. 6 to 4 BCE–AD 30 or 33)就是宗教和政治的自由鬥士。學術研究揭露,歷史上真正的耶穌,是一位反抗羅馬帝國統治的猶太民族主義者、反抗權貴的政治革命家,和充滿魅力的傳道者。所以,基督教傳統强調,耶穌基督為弱勢者與受壓迫者伸張正義,爲人類贖罪。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耶穌降臨到人世之間的救世使命,不只要拯救人的 「靈魂」,也關懷人的 「肉體」處境;「神聖」(holy)與 「世俗」(secular)的領域不可 任意分割。

聖徒保羅(St. Paul, c. AD 5–c. 64/65)在强調 「來生」和拯救心靈的同時,也兼顧今世今生;他肯定世俗社會的現實存在和價值,期望衆人在世上過著美好的生活。然而,爲了保護當時軟弱幼小的教會,保羅對强暴的羅馬權威妥協,告誡基督徒無論如何要絕對服從掌權者。不幸地,這句話於是被後來的暴君用來合理化獨裁政權。

神學泰斗奧古斯丁(St. Augustine, 354-430)非常關心政治。他奉勸統治者,要以公義治國,敬愛上帝,寬待人民。他說:「公義是美德,即是公平對待每一個人,使每一個人得到他所應得的事務與權利」。

特別重要的是,奧古斯丁還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名言:「罔顧正義(without justice),那麽所謂王國(kingdoms)不就是大型的犯罪集團?」 (“In the absence of justice, what are kingdoms but gangs of criminals.”。也就是説:如果政府專制獨裁、不顧公義、爲非作歹,那麽這個所謂「政府」 ,只不過是一個大規模的罪犯幫派組織!!)(City of God)。 奧古斯丁對黃彰輝造成重大的影響。他在東京帝國大學的畢業論文,就是寫有關奧古斯丁的神學思想。

13世紀經院學派(Scholasticism)大師阿奎那(Thomas Aquinas, 1225-1274)(著Summa Theologica)詮釋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E)的政治學說。他肯定個人參與政治社會活動,以發展自我,造益社會;執政者必須促進公共福利,維護公義社會,使每一個公民的身心得以充分健康發展。

人文主義詩人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撰寫《王國論》(De Monarchia),强調權力來自上帝,而權力的基礎是法律,法律是為了人民的福祉而設立;國王與政府是人民的公僕。但丁在另一名著《神曲》(Divine Comedy)裏,寫道:「地獄最熱的地方,是留給道德出現危機時,佯裝保持中立的人。」(The  hottest  places  in  hell  are  reserved  for  those  who  maintain  their  neutrality  in  times  of  moral  crisis.”)

黃彰輝的政治神學,也受到多位現代學者與神學家重大的影響。篇幅有限,這裏只能述説一、二個故事來闡明:

熱衷政治運動的神學大師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 1892-1971)   

尼布爾是紐約協和神學院(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 教授,1920年代到1970年代非常著名的神學大師與社會活動家。他提倡 “Christian  realism”,即「基督教現實主義」。在1932年出版的名著Moral Man and Immoral Society(《道德的人 與不道德的社會》),他指出:道德的個人,有時候會做出利他主義的仁慈行動。但是,集體的團體社會,並不被愛與理性的訴求感動。假如不是被迫,美國白人社會不會答應給黑人平等的權利。不道德的資本主義社會,也不會自動放棄對工人階級的剝削。教徒與教會,應該扮演社會良心的角色。尼布爾教授,熱衷於維護弱勢者的政治活動。他認爲要對抗美國不道德的資本主義社會,工人與黑人不可能用暴力革命獲得公平正義,只能訴諸甘地式的非暴力和平抗爭,來爭取權益。

1954年台南神學院院長黃彰輝,曾經來紐約協和神學院,跟尼布爾教授有個愉快的會晤,討論國際情勢與台灣處境。(詳見拙書《從宗教到政治》,頁207-209)

另一位宗教家潘霍華 也非常著名。他與尼布爾會晤的故事,啓發我們思考宗教與政治如何互相關聯。

尼布爾會晤潘霍華:一個啓發性的故事

1930年二十四歲傑出的青年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45),是柏林大學神學博士;他來紐約協和神學院進修。起初,他認爲該學院的神學課堂程度淺薄;年輕的同學們 陶醉於自由與人道主義的詞句中,他們最愛的消遣是,嘲笑保守的「基督教基本教義派」(Christian fundamentalists)。他認爲同學們對神學缺乏基本的認識。譬如,在討論馬丁 路德(Martin Luther)否定 「自由意志」的論述時, 他們居然以爲滑稽而大笑;他們認定路德是過時的、犯神經焦慮症的僧侶。對此,潘霍華感到非常失望。然而,協和神學院的教授則引起他的興趣,特別是精力旺盛的尼布爾教授。不過,他對尼布爾也有意見。

潘霍華選修尼布爾教授的課,以基督教的倫理原則,檢視當代事務。尼布爾的教學方式,專注政治思考。對此,潘霍華感到非常困惑──在神學課堂上,「這個人似乎都在談論除了神以外的一切事物!」 有一天,在一場熱烈的討論課之後,潘霍華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納悶,他激憤地趨前去質問尼布爾教授:「到底這裏是神學院?還是政治學院?」  

尼布爾教授也同樣對這位來自柏林的年輕神學家感到迷惑:這個年輕人好像認爲,神學跟如何處世的倫理、社會、政治問題毫不相關。尼布爾尖厲地批評潘霍華對「神的恩典」(divine grace)的想法 太過於超越人生經驗,勸告他要朝著人間的現實去思考神學:你把恩典看得那麽超然,我不懂你要如何解釋它具有任何倫理的意義。服從上帝旨意 可説是宗教的經驗,但是要使它成爲倫理的經驗,就必須採取具有社會價值的行動,沒有社會倫理内容的宗教教義,是怠惰的、無生命的    

經過這樣的提醒,年輕的潘霍華恍然大悟,激起强烈的社會政治意識。回到德國之後,他在1930年代,成爲德國「告白教會(Confessing Church)最有名的領導人物。

神學家反抗暴政:巴門宣言(Barmen Declaration)  

所謂Confessing Church是1934年5月,當大多數德國基督徒都支持希特勒 (Hitler)的納粹政權的時候,偉大的神學家巴特(Karl Barth, 1886-1968)召集139名神學家,在巴門(Barmen)召開會議,發表宣言Barmen Declaration)反對教會附屬於世俗政權之下,宣稱納粹黨組織下的德意志基督教」(Deutsche Christen) 是異端(heresy)(因它將信仰的對象由上帝轉向國族主義與希特勒)。巴門會議宣告成立德國「告白教會」(Confessing Church)。

四十年後的1974年,「台灣人民自決運動主席黃彰輝牧師,傳承巴特的抗暴精神,召集一百多位海外台灣同志,來到德國巴門,向世界發表宣言,反抗蔣介石國民黨政權在台灣的暴政。

巴特是二十世紀基督教神學世界的巨人,黃彰輝非常崇拜巴特。1930到1940 年代,巴特反抗希特勒的暴政。1945 到1970年代,黃彰輝反抗蔣介石的暴政

巴特的徒弟潘霍華參與領導德國「告白教會」,提倡和平,反對教會的納粹化。1940年,他秘密參與德國軍情機構,企圖發動政變與刺殺希特勒的密謀。但是密謀失敗,遭到逮捕入獄,一直到1945年4月、戰爭即將結束的幾個星期之前,被處絞刑,成爲新正統神學之烈士。

總之,從宗教追求公義的愛心出發,宗教家反抗暴政,宗教與政治關係密切。

黃彰輝在普林斯頓演講:「基督教對世界的政治責任」

1970年10月,黃彰輝牧師在普林斯頓神學院做三場演講。他强調:二十世紀的人們生活在一個跟他們整個生存 、息息相關的政治境況裏面,沒有一個人能自外於政治。在核武時代的今日,一個錯誤或錯估形勢的政治決定,可能導致地球的毀滅。面臨這種困境基督教會怎麽可能不關心政治?傳播福音的教會,怎麽能夠裝聾作啞?

1970年代,黃彰輝擔任普世教會協會神學基金會主任。跟他志同道合的副主任,包括大戰期間參加「抗德游擊隊」的法國作家莫里斯(Philippe Maurys),以及南非的屠圖Desmond Tutu)。後來屠圖返回南非領導人民,以和平手段,對抗白人殘暴政權,而榮獲1984年諾貝爾和平獎。屠圖說,「在不公不義的情況下,假如你保持中立,你就是選擇站在壓迫者的一邊」。

這句名言,跟黃彰輝1970年在普林斯頓的演説不謀而合:對於相信「愛人如己、「神愛世人」 的基督徒來説,「政治中立是不可能的事」。世界上到處看到政治迫害、經濟剝削、貧窮、饑餓、社會歧視、人們受困於戰爭的殘暴與恐懼。爲了生存,到處都有人像以賽亞一樣哀嚎:看哪,我指望公義、尋找正義與人道,卻處處看到不公義及非人道」。因此,挺身參與政治及社會公共事務,為弱勢者發聲、伸張公平正義,是基督教對世界的政治責任。這是一場有力的演説!這就是黃彰輝「政治神學」的中心思想。

總之,黃彰輝的政治神學思想,兼顧巴特(Karl Barth)的啓示divine revelation)和田立克(Paul Tillich)的 「文化經驗」論述。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倡導 「台灣人民自決運動」,則有尼布爾思想的影子在裏面。劍橋神學家歐曼(John Oman)的信念「宗教即是世俗」(Religion is secular),提醒他 :「道成肉身,住在我們當中reincarnation),必須連接心靈天國與地上人間。

宗教信仰超越國家和民族的界限,展現「普世關懷」。

接下來,我們要來探討另一位傑出的台灣知識人林攀龍(1901-1983,林獻堂的長子)。他同樣展現「普世關懷」。他的著作,評論人類文明,對於現代物質文明社會、專注發展科技,憂心忡忡;他主張必需重視人文心靈價值,以增進人類智慧。

(二之一,待續)

雙書發表會「台灣知識人的宗教與普世關懷──從黃彰輝與林攀龍談起」(玉山社、前衛出版聯合舉辦,2023年7月16日)。主講人蔡榮芳教授(中)以及兩位與談人黃春生牧師(左)、周婉窈教授(右)。照片為邱國榮拍攝,照片出處:《台灣教會公報》2023/07/17報導文章:〈從黃彰輝與林攀龍的自由理念 思想台灣未來〉,感謝教會公報同意使用。

下篇連結:台灣知識人的宗教與普世關懷(下篇:林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