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的歷史哲學:層層無盡的荒誕──《二二八的虐殺與逃亡》書摘之三

二二八的歷史哲學:層層無盡的荒誕──《二二八的虐殺與逃亡》書摘之三

李禎祥

(原刊於 2022/03/01)

由於陳儀將二二八嫁禍於日本,因此來台鎮壓的國軍,自然移植在中國殺日本人的經驗,用來殺台灣人。圖為1932年在一二八事變抗日的國軍(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由於陳儀將二二八嫁禍於日本,因此來台鎮壓的國軍,自然移植在中國殺日本人的經驗,用來殺台灣人。圖為1932年在一二八事變抗日的國軍(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二二八另一個幽深的秘密,存在於歷史哲學的層次,並顯示為意義上「層層無盡的荒誕」,這和以下三點有關:第一點是鎮壓行動的本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戰爭。從大軍壓境、南北會師、砲轟市區、掠殺平民、剷除菁英、清鄉綏靖,到大量模仿日軍侵華的暴行等,都可看出它的戰爭特性,而且是計畫性的戰爭(只差沒有宣戰程序)。然而中華民國軍事佔領台灣,原本是為了收拾戰爭,如今卻在佔領區發動戰爭,悖謬自不待言。

同時是國內和國際戰爭,同時打不相干的台灣人

其次,這場戰爭並非雙方勢均力敵的戰鬥,而是單方壓倒性和絕對性的攻陷,而且是侵入別國領土而為之(當時台灣仍屬日本),甚至使用國際禁用的達姆彈,無論形式或實質上,都是一種「違反國際人道法的戰爭犯罪」(學者蘇瑤崇語)。當然,這是國民黨當局刻意規避的指控,他們只肯稱二二八的鎮壓是「肅奸」或「綏靖」。這是將國際問題「國內化」的做法,國、共兩黨都擅於使用,出自典型的大中國主義思考。

二二八既然是一場戰爭,則其戰爭面貌,因為被國民黨嫁接了「共黨」和「日本」兩個敵人,就變得相當複雜了:由於嫁接共黨,因此可視為國共內戰的一部分;由於嫁接日本,又可視為中日戰爭的另一章。因此二二八戰爭既是國內戰爭,又是國際戰爭。然而,國民黨所要討伐的兩大敵人:共產黨和日本人(或日本遺毒者),在二二八是「不存在」或「沒作用」的。這又衍生弔詭:二二八攻打的敵人是假的,但不是這些敵人的台灣人卻真的犧牲;換句話說,台灣人死得不明不白。不是叛亂被稱為叛亂,沒有奸黨被嫁禍奸黨,存在的真人為不存在的假人受死,這樣的二二八,真是一大冤案。

此外,國共內戰和中日戰爭原本跟台灣沒有直接關聯,而且在中國有先後順序(第一次國共內戰→中日戰爭→第二次國共內戰);然而國民黨卻在台灣同時打「國共內戰」和「中日戰爭」,而且雙重戰火同時瞄準不相干的台灣人。換句話說,台灣人被打得莫名其妙。不僅如此,在中國的國共內戰和中日戰爭,雙方都有強大的戰鬥力;但在台灣的「國共內戰」和「中日戰爭」,則是完全一面倒,台灣人除極少數例外,幾無招架之力,只能任憑劫殺。

無論如何,二十世紀台灣人的戰爭經驗,並未止於1945年;事實上,1947年3月到5月的二二八戰爭,是二十世紀唯一以台灣為主場的戰爭,島上人民親歷比太平洋戰爭更真實的殺戮與恐怖。

第二點,是二二八當時,被鎮壓的本島人民同時具有三種身分:台灣人、中國人、日本人。其中日本人是國際公認的、合於國際法;中國人是片面宣稱的、不合於國際法;台灣人則是族群整體的自我認同,卻是在美、中兩個可以影響二二八的強權眼中,最沒有份量的身分。但對本島人民來說,感到最深刻悲痛的,反而是身為台灣人,而不是身為中國人或日本人。無論如何,這種舉世少見、而且相互敵對的「三合一身分」,卻至少產生三種荒謬現象:

其一,台灣人既是戰勝國的人民(中國人),又是戰敗國的人民(日本人)。然而,台灣人並未從戰勝國人民的身分獲益,反被迅速捲入前近代政治漩渦,遭受中國人的「再殖民」與「再掠奪」;同時又因其戰敗國人民的身分,在二二八被誣陷嫁禍,付出無比犧牲。

其二,與台灣人同為「戰敗國民」的日本人(大和民族),先後受到中國的「以德報怨」和美國的「友善佔領」;相形之下,不應該為戰爭扛責的台灣人,卻比應該為戰爭扛責的日本人,境遇更加不堪,飽嚐「比戰敗人民更戰敗」的苦果。而台灣人這種不堪的境遇,究其根由,竟是因為被收編為「戰勝國的人民」,有以致之。

其三,二二八的基隆戰役更為荒謬。因為基隆要塞司令部所用掉的槍彈,絕大部分是日本製品,顯然是戰後就地接收日本的軍事物資。因此史宏熹下令部隊在基隆進行鎮壓,是中國人使用日本人的武器屠殺「中國人」。不只如此,整編廿一師來台之前,也是「全師奉准統換為日式最新裝備,軍容整齊氣象一新」(江崇林語),猶如在台灣複製一場日軍侵華的戰役。

受害者無辜,加害者無事;本省人亂打,外省人亂殺

第三點,是二二八的發展凸顯一種全然的「顛倒性」:不管本省人或外省人,受害者基本上都無辜的,加害者基本上都無事的。

在本省人方面,加害外省人的暴徒,很多逃之夭夭;配合官方「反間」的流氓角頭,更是安然無事;反而大部分列入官方檔案的「暴徒」或「奸黨」,並沒有真正暴行可言;何況更多根本都沒列名的,才是受難的最大宗。如果國軍的鎮壓能勿枉勿縱,並且合於比例原則的話,那還有一點合理性可言;然而事實證明,這場鎮壓亦枉亦縱,濫殺無度,合理性蕩然無存。

例如基隆二二八親歷者許曹德說,事件過後,他在與親友和參與者的無數談話中,「發現真正參與的人反而跑得快、死得少…犧牲的是自以為沒事的路人,死的是完全無辜的小市民」。嘉義市參議員盧鈵欽死後,民間流傳一句話:「放火的跑掉,救火的被政府打死。」救火者即指盧鈵欽。

嘉義市參議員盧鈵欽,因為會講北京話,且身為民意代表,出面與軍方斡旋,不幸被捕罹難(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又如「二二八慘案台胞慰問團」張邦傑、楊肇嘉等人呈文監察院長于右任:「待國軍到達,則又推翻諾言,解散民眾各種團體,施行戒嚴,任意槍殺無辜…而真正行凶暴徒,多已逃匿鄉間,無從捕獲。」林衡道亦言:「回顧二二八事變的時候,我們不能忽略的是,真正帶頭鬧事的人、真正的肇事者被捕殺的不多,遇害的大都是無辜民眾、邊緣人物。」學者李筱峰也指出:「許多在動亂中,勸人勿妄動,保護大陸人,出面調解的地方領袖,反而在大整肅中被捕遭陷。」

而在外省人方面,陳儀政府愈是高階官員,愈有「劫收」或放任「劫收」的紀錄或嫌疑,愈應該為二二八的發生負責,但他們卻是最受保護的一群。反而是基層公務員和一般百姓,事變之初即成本省人洩憤的對象,飽嚐驚恐,親歷災殃。

中國記者唐賢龍提到:「我在台南台北時,有很多外省人都曾向我哭訴著說:『要人們太太的洋狗洋貓都有機關槍衛隊保護,我們這些小公務人員們的生命無人聞問。難道我們的命,便真的趕不上她們的洋狗洋貓嗎?』」上海《新聞天地》觀察:「遺憾的他們(本省人)沒有目標的看見外省人就揍,結果呢,原先作為對象的高貴大員絲毫無損,而遭殃的卻是餓不死吃不飽的小公務員、商人、婦孺。」

如果本省人能懲罰劫收團隊,不殃及無辜外省人的話,那麼二二八的抗爭將寫下歷史新頁,具有高度正義性。然而事實證明,該打的沒打到,不該打的卻打了。更不用說,在二二八之後,劫收團隊繼續擔任要職,鎮壓團隊繼續重用高升,沒有人因二二八受到追懲,正義性蕩然無存。總之,這是一場本省人亂打、外省人亂殺的大衝突,受害的外省人很快得到撫卹,但受害的本省人要過了將近半世紀才得到補償。

※本文摘自玉山社出版,《二二八的虐殺與逃亡》

(文章轉載自:上報 2022/03/01 網路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