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民主的自強與防衛——從五四自由主義傳統談起

自由民主的自強與防衛——從五四自由主義傳統談起

陳弱水

*本文是我為2019年5月3日中華文化總會「五四運動100周年:中國大陸民主發展的反思」圓桌論壇所準備的講稿,這次發布,內容稍有修訂。這場論壇播放了余英時老師的錄影談話,我則發表現場談話,這是我和余老師最後一次「同台」,謹以此文紀念余老師。(陳弱水2021/8/5)

今年2019年,是五四學生運動的一百周年,「五四運動」就是從這個學生運動得名的。不過,從比較廣闊的歷史觀點來看,「五四運動」最主要的涵義是得之於在五四學生運動之前就展開的新文化運動。歷史學者一般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起點訂於1917年。這一年一月,《新青年》的主持人陳獨秀把雜誌本部從上海遷到北京,也在這個月,胡適在《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掀起波瀾壯闊的白話文運動,開啟了中國思想文化的新紀元。

作為思想運動,五四運動特別鼓吹三個目標:「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以及從舊禮教解放,建立獨立的人格。其中,「德先生」的問題和現今臺灣以及兩岸情勢關係密切,也是本次論壇的主題。今天,我的發言集中在討論提綱的第一點「自由主義思潮在臺灣與中國大陸的發展」。我想從五四自由傳統的問題出發,嘗試說明現代中國與臺灣自由主義思潮的歷史特點,並論及現在兩岸局勢中臺灣的自由民主問題。

關於五四自由主義傳統,以下是幾點基本說明。首先,「自由」雖然不在前述的五四運動三大目標之中,這個運動含有強烈的鼓吹自由和人權的成分。在一百年前五四的情境中,民主的觀念和自由、人權關係密切,事實上,陳獨秀(1879-1942)最初是以「人權」和「科學」做為新文化的兩面旗幟(1915年9月〈敬告青年〉),而非「民主」與「科學」。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不但提倡與民主有關的參政權,而且重視基本人權,包括思想自由、言論自由,要求法律保障這些權利。他們還主張,健全的個人主義是自由民主的重要文化基礎,他們對三綱五常的批判和這個觀點是相關的。

第二,在二十世紀的前半期,自由主義成為重要的思潮,並沒有隨著五四運動的分裂、退潮而消散。純就思想層面而言,自由主義在二十世紀前期的中國是相當興盛的,由於這個傳統的主要根源是五四,我們無妨稱之為「五四自由主義傳統」。

自由主義最興盛的時期,是在1940年代,也就是從抗戰(第二次中日戰爭)晚期到1949年中共席捲中國。興盛的主要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自由派人士希望儘快結束國民黨的訓政,實施憲政,作為戰爭結束後中國的新政治體制。另一個原因是,隨著共產黨力量越來越大,很多知識分子擔心自由被徹底摧毀,激發了自由主義的論述。這個支脈可以稱為「反共自由主義」,當時還在青年時期的殷海光(1919-1969)顯然就屬於這個脈絡。1940年代的自由主義者,有許多國、共兩黨之外的學者和政治人物,以及新聞界、文化界人士。當時影響力特別大的,除了最具象徵性的胡適(1891-1962),還有民主社會黨領袖張君勱(1887-1969)、《觀察》週刊主編儲安平(1909-1966?,下落不明)等。此外,國民黨內也有自由主義者,共產黨中也有人受影響。

第三,40年代的中國自由主義對臺灣也發生了作用。1950年代臺灣的自由主義思潮,是1940年代思潮的直接轉移和傳布。50年代影響最大的《自由中國》就是由國民黨和親國民黨的自由主義者所創辦,另外青年黨人經營的《民主潮》、《現代國家》也極力推動民主化。張佛泉(1908-1994)於1955年出版的名著《自由與人權》序中的一段話,就表現了這樣的情況:

以前我們讀英美人「無法出讓的權利」(inalienable rights)之說,輒將它輕易放過,實在並未懂得。只有當空前未有的極權統制在大陸上暴興之際,我們纔了悟英美人何以要講「無法出讓的權利」。著者於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離平,避地來台,侘傺幽憂,不能自釋,乃下帷讀書,專心於英美人權學說及民主制度之探究。

1950年代的香港,更是自由知識分子的集中地,他們在政治上發展第三勢力,在文化、新聞傳播和政治論述上也非常活躍。自由主義傾向的知識分子和政治人物也有留在中國本土,與共產黨合作的。1957年4月中共號召大鳴大放,「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他們反應最積極,隨即在一個月多後轉向的反右鬥爭中覆滅。

剛剛我們看了余英時先生的錄影談話。他的經歷就是中國自由主義浪潮的一個例證。余先生的青少年和4、50年代的自由主義思潮關係很密切。他從1937年抗戰開始,住回老家安徽潛山鄉下,到1946年才重回大城市,接受現代教育。從那個時候開始,無論1950年前在中國大陸,或1950至55年在香港,主要浸潤的思潮就是五四流衍下來的自由主義。

但是我們要注意,五四自由主義傳統也有很大的限制。二十世紀前半中國最重要的政治勢力是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兩個都是主張專政的革命政黨,儘管在思想上表現了相當的活力,自由主義的政治空間是很小的。

至於1949年以後的情況,在香港,主要由於國際局勢的演變,中國自由主義的活動在60年代後逐漸消散。諷刺的是,自由主義在香港能夠如此活躍,正是「有自由無民主」的英國殖民統治所提供的機會。事隔六十年的今天,香港的民主沒什麼實質成長,自由卻日漸弱化,前景更是黯淡。(2020年7月國安法實施後,則是民主被剷除,自由飽受摧殘。)

在臺灣方面,主要由於黨外運動所凝聚的政治和社會力量,1987年戒嚴解除,1990年代初達成自由民主化。黨外運動社會基礎的來源包括臺灣從1920年代以來爭取自治與參政的傳統,以及長期對於壓制的抵抗和由此而發的臺灣意識。另外,以《自由中國》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思潮也提供了資源和動力,雷震在1960年領導中國民主黨創黨運動,更是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

臺灣建立自由民主體制,至今還不到三十年,時間相當短,由於「中國崛起」,市場吸引,模式輸出,現在又面臨巨大的威脅。我們要如何應對呢?我想,危機有多個方面,總的來說,自立自強是最重要的。唯有自己努力奮鬥,他人的幫忙才可能有作用。

在保護臺灣自由民主體制和生活方式的問題上,我個人以為,要先認識一個重要的事實:臺灣自由民主的體質是相當虛弱的。1950年代的臺灣雖然存在自由主義思潮,但這些觀念、價值和有關的討論並沒有進入教育體系,由於報禁以及雜誌發行、廣播電視的限制與壟斷,在媒體的傳播也非常稀少。在90年代以前,有將近40年的時間,一般學子在學校,受到的是國民黨意識形態的灌輸,其中自由民主大體是裝飾品,連「五四」兩個字都是忌諱。在這個時段受教育的人,許多並沒有清楚的自由民主意識。這些主要是現在中產階級的中年和老年人,是社會的骨幹,卻是臺灣自由民主體制的一個弱點。臺灣要自強,自由民主的體質要強化,自由民主意義的省思還是應該做的,儘管這是亡羊補牢。

以自由而論,由於缺乏長期的思想陶養,臺灣許多人的自由觀念是很原始的。他們心目中的自由,大概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由還不錯,但臺灣太自由了,什麼人都照他們自己的意思行動,難怪會亂。(毛澤東有一篇文章〈反對自由主義〉〔1937〕,裡面的描述和以上所說相似,譬如把「自由」等同於放任、散漫。)以我的觀察,這樣的臺灣公民最缺乏兩點認識。第一,他們不了解,自由民主是一種秩序的觀念。自由民主和專制獨裁都是秩序或體制,但性質截然不同。自由民主是以基本人權為基礎的秩序,社會在基本自由受到保障的前提下運作。很多「自由」,譬如隨處扔垃圾的自由、闖紅燈的自由,並不屬於自由體制所保護的自由,這種自由在有些專制社會中可能更多,但再怎麼多,也不會變成自由體制。臺灣面臨的選擇,是秩序的選擇,生存平台的選擇。我們要在基本自由受到充分保障的秩序中生活,並透過政治社會參與的管道來改善這個社會?還是想像在一種情境中:馬照跑,舞照跳,錢照賺,但基本自由隨時會受到威脅,而且沒有參與、改善的管道?

第二,原始或天然的自由觀念,其實暗含了一個主體,就是「我」,「自由」的意思是「我自由」。有些人對臺灣的政治社會體制受到威脅不在意,一個重要的原因顯然是,他們相信,在另外的體制中,「我」還會是自由的,「我」的自由不受影響。但這不是自由民主體制中「自由」的意義。自由主義所講的「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包括跟我不同,與我有衝突的人。在自由思想的歷史中,這種意義的「自由」有個專有名詞,叫做「容忍」(tolerance),跟我不同的人也有自由,他們的自由,可以說是其他人的容忍。1598年法國的南特詔令(Édit de Nantes, Edict of Nantes)是歐洲史上最早的宗教容忍宣示。在自由民主體制之中,只要不違反法律,人人都有自由,我有自由,法輪功成員也有自由。法律不管怎麼訂,不能剝奪特定人群的自由。自由民主體制是所有人的生存平台,所有人用自己的方式追尋生計與意義的所在。

我個人認為,臺灣自由民主體制的保衛,關鍵在保衛的意志,有這樣的意志,自然會努力找出各種具體的辦法。為什麼要保衛這樣的體制呢?這裡提出兩個理由。第一是人道主義。臺灣雖然還沒有堅實的自由民主傳統,但已經逐漸發展出人道主義的文化,我們通常對人和善有禮貌,盡量尊重他人,我們也越來越愛護動物。以人為本,以人為目的,尊重生命,這樣的人道主義文化,只能在自由民主體制中生存。

第二,我們到底怎麼看臺灣?怎麼看我們的家園,這個生養我們、培育我們的地方?我們文化中有很多可說是虛榮的想法,想要跟「大」,跟「中心」,跟「世界第一」結合。但現在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虛榮的心理可能會威脅到我們的家園。我們要想想,臺灣是什麼?大家都會承認,臺灣是個多元、複雜的地方,有很多歧異和衝突,在這樣一個好像不受祝福的島嶼,我們成就了進步的科技、豐饒的經濟、很高的幸福指數,以及自由民主的生活方式。這些人為的成就變成歧異的臺灣共享的要素,如果臺灣拿掉了自由民主,大部分人恐怕很難想像那還是臺灣。在這方面,臺灣有點像美國,對臺灣的認同具有civic nationalism(公民民族主義)的性質。所以,疼惜臺灣,疼惜臺灣長久奮鬥成果的人,應該要為保護自由民主而努力,因為自由民主是臺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五四百年的此刻,談論自由民主,談論兩岸局勢中的臺灣前景,是個令人悚然而驚的時刻。以上從臺灣本體的角度出發,貢獻一點意見,謝謝各位。

照片來源:中華文化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