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看顧記憶的人」:蔡寬裕與泰源事件記憶

「時代看顧記憶的人」:蔡寬裕與泰源事件記憶

葉虹靈

有人說20世紀是一片雷區,只有靠運氣和巧合才能倖存。我們對白色恐怖的記憶恐怕也是如此,四十年的威權統治中,我們能夠憑藉當事人見證或檔案研究耙梳的紀錄仍頗為有限,蔡寬裕前輩是我們曾經擁有過最大的幸運,許多歷史的軌跡如果沒有他,恐怕將被時間沖刷殆盡,泰源案是其中一個代表。

發生在1970年的泰源案件,共有江炳興、陳良、謝東榮、鄭金河、詹天增在內五人遭槍決(鄭正成遭判15年6月)。他們從起事到被捕的十天內,官方共動用軍、憲、警、後備、山青超過六萬人日,設置關卡進行懸賞搜捕,抓到後很快判處死刑,五月就遭執行。但這些風風火火在政府控制輿情下,媒體報導十分有限。加上這些青年多出身中下家庭,家屬或陷入經濟困境、或悲痛恐懼,有的孤兒寡母光是生活便幾遭滅頂,無能聲張;青年們也沒有留下太多文件,這個案子差點就會跟許多白色恐怖案件一樣為人遺忘。所幸,還有蔡前輩跟他的難友們,讓泰源案的記憶有了不一樣的命運。

從九〇年代初期開始,每年5月31日,五人遭槍決那天,蔡前輩等難友會在義光教會舉行追思活動。在這個林宅血案的發生地,我曾在二〇一幾年後參加過幾次,永遠年輕的五名青年黑白遺照在前,已經白髮蒼蒼的長者擠在長椅上,在牧師講道後合唱台灣翠青,就這麼小規模地、年復一年流傳著曾經只停留在數十甚至上百名曾聽聞、討論、協力起事者心中的記憶。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能夠倖存下來,是因為五人被捕後完全扛起責任,保護了鄭正成在內的其他人,目的只有一個,詹天增說,希望他們「要活下來為後人說出真相」。

這個命題貫穿了多年來蔡寬裕所談的泰源事件,他反覆強調:在整個台獨運動中,敢用生命真正去拼搏的只有這六人。2002年他接受陳儀深訪談首度完整回憶泰源案始末,彼時阿扁上台不久,與民進黨從街頭開始打拼的蔡寬裕如此回憶那些早逝的兄弟:

他們知道以自己的學經歷不能做什麼大事,卻又一心想在獨立建國的運動中有所奉獻,因此他們打頭陣作火種,這是他們的信念。早期或許還有這種台灣人,但現在我看是沒有了。重要的是這種精神。說得難聽一點,一旦事成了,官是你們在做,為什麼我們要扛起這種責任呢?(頁113-4)

無能撼動大的政治結構,但至少他們要為奮戰的人留下見證。五人從來沒有被遺忘,詹天增哭壞眼睛的老母有吳鍾靈等難友協助奉養終老,我還記得第一次聽前輩們談起此事也叫她「卡桑」時頗為震動;蔡寬裕則希望為事件建立紀念碑,曾經考慮的地點包括台東泰源、雲林等地,但由於公有土地、地處偏遠等後來都未成型。要到2014年才終於在南投草屯的「台灣聖山」豎立起由受難者陳武鎮設計的紀念碑。

當時跟著前輩們從台北搭著巴士一路搖搖晃晃前往遠得要命王國的我,心裡不免困惑,這豈不是更為偏僻難達嗎、要如何達成推廣保存記憶的目的?堅持實體紀念碑的意義會不會太古典了,各種內心小劇場在走上山的沿途烈日中湧起。

不過,泰源事件終於走得比紀念碑更遠。

早有陳儀深教授的口述訪談專刊,後來有非虛構寫作如真促會無法送達的遺書,我們在蔡前輩協助聯繫家屬的情況下,與楊美紅走訪了五個家庭;他們的寡言、糾結與空白被如實地記錄下來;還開始有了各種藝文轉譯,泰源案開始成為許多台獨主張者的文化象徵。更後來,監察院完成調查報告、促轉會也終於平反前曾遭補償基金會駁回的本案。泰源事件已經從小小的義光教會進入更多世代的台灣人記憶中。

這一切如果沒有蔡寬裕的意志與韌性,幾乎無從可能。光是此案,就值得為此記錄。在家屬送前輩遠行的今日記下,也推著自己思考,如何繼續拼湊那些稍一不慎,後來者很可能就無從辨識、失去意義的歷史。

(文章轉載自:葉虹靈 2024/9/21 臉書文章